第4章
“我的耳朵专门用于过滤无效信息。呐,现在我们这死气沉沉的一带出现点粉红了。”
“什么粉红了?”刚进来的季霄居然少有地主动搭讪,看上去心情已经好起来的样子。
顾夕夜抬头看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个嘛,问小泽咯。”
“和你有关系?”季霄一头雾水地转过头问。
“没有没有,你别听她们瞎说。”颜泽神速地摆起手来。
季霄想不通,平静地笑笑,也没再追问下去。
晚自习结束后,颜泽在教室外等顾夕夜一起回寝室。两人又恢复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状态。
决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走路时小腿上的伤口还在猛烈地抽痛,那是对别人和自己造成双重伤害的证据。每迈出一步,就被撕裂开一点,收回脚,又稍稍愈合。在年月的磨砺之后,会留下褐色的疤痕,颜泽在担心这么长一道疤以后夏天怎么穿裙子。不过关键不是这个问题吧。
顾夕夜太心细,一起走路时很快发现颜泽与往常明显不一致的步行速度。
“怎么了?”
“嗯,没怎么,有点困了。”为了增添谎言的真实性,颜泽还特地揉了揉眼睛。没想到揉过之后,睡意倒真的来了。
“小泽你腿怎么了?”真的静下心来认真观察,一点也不难发现颜泽微跛的步履。顾夕夜马上就要蹲下身伸手去拉开她裤腿。
颜泽冒出一身冷汗。这伤口的来历,实在不好解释。
“什么腿怎么啦?”颜泽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绕到顾夕夜的右边,把受了伤的腿摆在了外侧。
“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没事啊,这不是挺好的么?”颜泽忍着痛大步迈了两下。
顾夕夜显然还在疑惑,但也不好穷追猛打继续追究,又往颜泽腿上望了两眼,不甘心于什么也没发现。
“星期六你去报了个什么补课班啊?”颜泽随口扯开话题。
“法语课啊。”
“唔?法语?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居然连法语也学得那么认真,真佩服你。”
“我喜欢啊。但就是时间太紧,如果每天有48小时就好了。唉--做完作业几乎就干不了什么了。”
“说实话,那些只有你和季霄这种人才会做吧。”
“欸?”忘记了每天早晨的“抄作业大军”,基本上全班的作业也就五六种版本,“可是,不做作业干吗去啊?”
“能干的事太多了。”用老妈的话来说就是不务正业。
话题绕来绕去无逻辑地进行着,很快就爬上了五楼,挥手告别后,望着顾夕夜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的背影,颜泽终于松了口气。
在壁灯没有开启的昏暗环境下,撩起裤腿,白色的袜子已经完全被染红了。
被血液浸透了。疼痛让女生牙齿间发出“咝咝”的声响。
应该就是为了不引起怀疑而迈出的那两大步造成的伤口撕裂,颜泽心里对顾夕夜的憎恶又卷土重来。
她。
她有极端漂亮的魅人的眼睛,说话时眼角上扬。她功课全优,连法语都会去参加补课班。她受到很多同性的嫉妒,却满不在乎。她受到无数男生的仰慕,却更不在乎。
简单六个笔画的单字,竟能因日复一日的了解,充盈到满满涨涨。
换成她喜欢的法语--
ELLE。
就变得左右对称。以自我为中心。像镜面效应。
尽管在日后的每一天,颜泽都在自责--为什么要认识她,或者至少不要与她熟识,像普通同学一样见面点头地平淡度过三加三年就好。但依然不可否认,如果没有成为她的挚友,生活也许会黯然失色。
在初中开学的第一天,校内的超市里,伸向同一本本子的手,将两个性格迥异的女生联系在一起。顾夕夜抬起头看向颜泽,微笑着大度地谦让:“喏,还是给你吧。”
颜泽侧脸望向顾夕夜:“你……你也是双语班的吧?”
“欸?”
“很面熟啊。”
“唔,呵呵,是啊。”
一向没分寸的颜泽和以前的同桌不分上课下课地说话,最终惹怒了老师,把位子调开。
像地球上的板块漂移,这一块,和那一块,会因为地壳的运动身不由己地相撞拼合,形成新的陆地与海洋。
你遇见了谁。谁又遇见了你。都是,身不由己。
颜泽就这样成了顾夕夜的后桌。
无数温暖的日光穿过女生扎起的马尾辫,在悬浮着“一元二次方程的公式法”和“hope与wish的区别”的半流质空气中,渐渐沉淀凝固起来,形成鲜亮的镜面,照出的是自己的模样。
所谓密友,不仅是一起去食堂吃饭、在体育课上互为羽毛球的搭档那样简单,更重要的是,相似的眼神,相似的喜好,说不定连中意的男生都吻合起来。你是存在于世界的另一个我。如此憎恶却又无法摆脱。
但是,怀了恶毒之心的那一个只是我吧。
日后发生的许多事情让颜泽懂得了“作茧自缚”这个词的含义。
运动会的当日,高年级的学长学姐拖着座椅懒洋洋地往操场边走,从楼上望去像无数溪流汇成的海洋。高一学生受到照顾可以直接坐在观礼台边的台阶上。但事有利弊,观礼台两旁完全没有树荫,阳光直直地照在头上,把顶部一圈晒得油亮。
十月的天气依旧热得要把人融化,颜泽腿上的伤口愈发严重,时刻扯动着疼痛的触感。原本应该跑接力第四棒的女生歉疚为难的脸近在眼前:“对不起,夕夜,真的对不起。”因来了例假,被寄托了厚望的人突然在临上场时来向文体委员请假。
虽然收到道歉的是顾夕夜,但颜泽立刻有种自己即将变成受害人的预感。果然--
“算了。你不用太担心,我再想想办法,”顾夕夜的宽慰暖得人心松,“看小泽能不能替你。”
“不行。”颜泽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轮到顾夕夜惊异地回过头来:“为什么?”怎么想颜泽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为什么你不能跑啊?”
“……”颜泽哑口无言。
“对啊,小泽你不是也跑得很快么?上次50米跑了7秒6啊。”原第四棒急于将接力棒交出去,连忙帮腔。
“……”颜泽微微低头,把裤缝在手里攥紧,小腿上的伤口似乎更疼些了。这伤口亮出来,顾夕夜一定会追问是怎么受的伤。
“是啊,小泽,你短跑也很快啊,只有你去跑了。”身边好几个女生附和道。
是报复么?颜泽抬起头看着顾夕夜,看不出端倪。
第四棒,直道,水平显而易见。无论第三棒在弯道落后多少,你都是被寄托了全部希望要保持或反超的人。如果最终没有成功,虽然不会被怎样,至少也可能被实体化的怨念压死。
还是报应呢?作茧自缚这个词现在用在颜泽身上正合适。
“好。我去。”忍着快要烧毁心肺的怒火,颜泽强装笑颜答应下来。
前两天被顾夕夜的疑神疑鬼一折腾,伤口已经挣裂了。自修课时假装去老师办公室问题目,实际上偷偷溜出校门到附近的药店买了纱布,把小腿绕得像木乃伊,几乎要弯不过来。其实,包上纱布只有点“眼不见为净”的作用,钻心的疼痛依然一刻不离地萦绕着,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加严重。
50米跑7秒6?
以现在这种状态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在检录处忙着让身边的同学帮自己往身后别号码的颜泽,突然觉察到某种明显带着凉意的视线,循过去看见正准备去跳高的贺新凉,脚步随着一股人流移动,目光却一直定在颜泽脸上。
说不准那是种什么意味的眼神,但绝对不是欣赏或者欢喜。颜泽好似被罩进了一块阴影,身上的温度随着光线的流失一点一点泄走。人像掉落进深渊里。
深渊一样的、贺新凉的眼睛。
又高又瘦又黑的男生,头发和瞳仁则是更深一层的深墨色。很显精神,目光也能够非常犀利。
--其实你有时可以任性一点啊。
--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绝。
--做不到的事也不用勉强。
像往山谷里喊话后的回声,男生的话一句一句涟漪似的摆荡而来。就发生在几天前,时间短到按小时数的话也不会过百。现在,夸张点说平时每时每刻都在嬉皮笑脸的男生突然把冰凉的目光投向这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颜泽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扎根下去生长上来。
又在做不想做的事了。又在做做不到的事了。
那一刻,颜泽难过得想哭。
待那凉凉的目光迁徙去了别处之后,颜泽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开似的,但却做不到。她在乎每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直到自己被体育老师领上了跑道,视线还维系在远处跳高的一小撮人群里。
哨声骤响,第一二棒的同学排名都不差,第三棒也基本保持了速度。接棒前迈出第一步助跑颜泽就意识到情况不妙,伤口被扯着,腿几乎迈不开。颜泽的手心里全是汗,接棒时甚至差点脱手滑落。第三棒的同学跟跑几步慢了下去,担忧地看着颜泽。
连续被两个别班的同学超过。完了。
加油声,叹息声,喊话声,广播声……无数声音闹了起来,搅得人心烦。颜泽闭了一下眼,心一横,豁出去了。在迈开大步的同时似乎还听见了刚愈合的伤口被撕裂的声音,像掉进深海,声音的海水从覆盖脚面开始把人整个包裹进去,彻底沉溺在嘈杂和疼痛里,孤立无援。
最后一步,迈过终点,颜泽嘴角轻扬了一下,笑自己每次都是这样险险地获胜。然后终于因剧痛难堪摔倒在地。额上滚下大颗的汗,要虚脱了。一阵风过耳,第二名很快也冲过身旁,以骄傲般的惯性朝前慢跑了几步。
胳膊被什么力量钳住拉起来,颜泽惊讶地抬头,正对上男生半垂的眼。距离近得气息在脸上投下了一小块温热的区域,大片阴影像柔软的毛毯盖在女生身上,阻隔在男生后面的光线遇到什么障碍被扭曲了,不情不愿地勾出他周身的轮廓。
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悬在半空,才突然发觉原来是男生把自己横抱了起来。颜泽本来就很瘦小,因为疼痛蜷缩起来,更加皱成一小团。这一小团觉得难为情,有点想推开男生,却反被抱得更紧了。停在耳畔的白色衬衫尽管又被洗过却还留有淡淡的漂白剂的气味,颜泽微红着脸不敢抬头再多看一眼。
“……贺新凉。”
“叫我说你什么好?”男生一直虎着脸,像是生气了,在医务室老师火冒三丈地数落了颜泽一大通走了之后犹犹豫豫地说了这么一句。
女生不习惯他这种表情,想笑:“那就别说好了。”
“你啊--”
“这语气像我妈。”
“--太逞能了。”男生不理睬她的调笑自顾自批评下去。
“我可没,”女生狡黠地笑笑,“我是有集体荣誉感。”
“省省吧。你还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了。”
“……我也没办法。”女生无奈地耸肩苦笑着。
“……不想笑的场合就别笑!”
“……”女生心漏跳一拍,阳光从窗口斜切过来,在两人之间钻开一个不断扩张的光晕,男生深色的头发和棱角分明的五官近在可以触碰的咫尺,这里明亮,那里含混,展露在了细微变化着的光线中。
觉察到自己口不择言导致气氛异变的男生忙岔开话题,指了指女生被处理妥当的小腿:“这伤是怎么来的?”
“上楼时被什么勾了一下。”显然很没有说服力的答案。虽然刚才一直在构思谎话,但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还真不好说是怎么来的。旁边被丢下一堆废弃的红色纱布,空气里有血腥气在氤氲。伤口惨烈地裂着,发炎了。
“真吓人哦。这样你还去跑步。”语气中明显有嗔怪的成分,话题似乎又回去了,“我还以为要缝针咧。”
女生又笑了,“哪有那么严重?”
“话说我暑假还缝了一次针,只有三公分,在头上。”男生像展示什么荣誉似的把额发撩上去给女生看。横在眉毛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女生伸手去摸了一下,凸起的触感,甚至还能分辨出针脚的所在。“这又是怎么弄的?”
“打篮球时撞在球架上。”
“小脑不发达就别那么爱运动。”
“小脑发达?总比平衡木都跳不来的人好。”
“嗯?”女生一呆。全班不会跳平衡木的的确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不过男女生分开上体育课,这家伙怎么知道?
“我上次去借器械时正好看到的。”
“好啊,偷窥女生上体育课。”
“有那么严重么,用‘偷窥’这种不友善的说法。”
“就是偷窥嘛。”女生开玩笑。
男生“嚯”地起身了。
“欸?干吗?”
“把你这毒舌少女扔在这里不管了。”
女生闷哼一声,往斜上方别过头:“不管就不管。”
正说着,却感到男生的手臂搁在自己身上,正准备把自己重新抱起来。女生惊得往后一躲,男生反倒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嗯,我可以自己走。”
“又来了。”
“啊?”
“爱逞能。”
“可是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男生在女生的惊讶中停顿了两秒,“……我扶你回去。到教室门口我就放手。”
我在担心什么?
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心上的某一处被轻轻抓住揪起,咸咸的气息随着血液被运输到身体的各处,全都错动起来,微微发红的指尖附上男生伸出来摊开的手,奇异的电流穿过去,许久,才松弛着轻轻放下。
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什么在悄然酝酿着,什么以坚定的决心破土而出就要往四面八方生长出来。
总觉得有什么改变了。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可以用时间来衡量。
问一句:“没事了?”一秒半,顾夕夜对颜泽的牵挂就只有这么点,而且仿佛是早在预料之中般客套的询问,这很符合她一贯凉薄的个性。
把她抱起来送到医务室上药包扎再扶她回教室休息,四十分钟,贺新凉对颜泽的照料长得有些超过了普通朋友。
那么季霄呢?
其实摔倒的那一秒颜泽最想看看季霄是什么神色。希望他眉间能有一丝被牵动了的痕迹。但是很遗憾,当时观礼台太远,连人都看不见,更别说神色。
只能事后在他的反应中天马行空地推断。他说:“颜泽,你腿伤得怎么样?严重么?”话语间还略微带些迟缓,八秒。比顾夕夜多一点,比贺新凉少很多。可是已该知足,对于这一点,颜泽从不敢再奢求更多。
但是……
终于知道了--
他是叫她“颜泽”的那类人,萍水之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