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分钟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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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呢?

无论多么漫长的时光都只是一场冗长的闭幕式,俏皮的序曲与轻松的过程都不知所踪。

就像夕阳在暮霭中所作的盛大告别,炫目如斯,但不管是渐渐从暗红霞光后脱颖而出的冷蓝色天空,还是明显越来越占上风的萦绕周身的凉意,都在揭示这场告别式海市蜃楼的本质。哪怕是能以光年丈量的欢愉,也只是广角镜拉扯营造的幻觉而已。

应该就是这样吧。

每次稍一开怀,心里就掠过惶惶不安。

为了无视这不安,所以要更努力地微笑。

颜泽匆匆赶到演播厅时,辩论赛已经进入最激烈的自由辩论阶段。

正方七班的观点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反方自己班级的观点是:狭路相逢智者胜。

正方三辩正慷慨陈词:“扩大命题我们也不是无话可说。刚才对方一辩提到过诸葛亮与司马懿的那场较量。那我想问你,如果诸葛亮没有勇气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城楼之上,他能战胜司马懿吗?如果司马懿有足够的勇气冲进城门,他能够输给诸葛亮么?”

这里“对方一辩”所指的是顾夕夜。

但站起来回应的却是作为反方三辩的季霄。颜泽紧张得将指甲掐进了皮肤里都没有觉察。

季霄一如既往的镇定冷静,没有多余表情,语气不紧不慢,言辞间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张力。

“我想请问对方辩友,如果诸葛亮没有正确地审时度势,他能有勇气坐在城楼上吗?如果没有理智的判断,他又怎么会赢得这场空城计的胜利?”

正方的气势似乎一下弱了下去,二辩站起来只说了句“我们所指的是有智之勇,他的勇气毋庸置疑”便坐下。

众望所归的顾夕夜终于站了起来。颜泽屏住了呼吸,生怕漏听一个字。

“诸葛亮之所以敢坐在城楼上,是因为他已经洞悉了一切,知道自己在司马懿的心目当中是怎样的角色。刚才正方一直在反复强调‘有智之勇’,那么我可以打一个这样的比方,你们的‘有智之勇’是这样的:勇者看到一个出口,于是他便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而智者在狭路中能看见多个出口,他权衡利弊选择了最好的出口、最光明的出口,冲了出去。”

女生语速快气势强,语调抑扬顿挫,连便条都没拿直接即兴发挥,配以一个干脆果断的手势将辩辞收在气氛最佳处。

全场掌声雷动,班里的几个男生夸张地叫好,坐在前排最右边的校辩论队老师听见声音朝后望了一眼。颜泽清楚地看见,她竟也在面带笑容地鼓掌。

而正方二辩居然慌乱地站起来反问一句:“可是、可是诸葛亮的琴弦为什么断了?”

不高明地纠缠着原话题,甚至连这反问本身都显得无厘头。场下一片笑声。

明明是自己班级占了上风,心里却忽地比先前更凉了一截,最初像沾了一滴墨渍般的小黑点,逐渐氤氲成淡淡的灰暗的一大片,包裹了整颗心脏。颜泽笑不出来。

身后传来“咚咚”声,门被开启又关上,最后一排的一个座椅被“吱呀”一声放下来。还有人比自己来得晚?颜泽只是略有点疑惑,但这疑惑没有强大到令她回头去看对方是谁。

伴着喘息声的靠近,颜泽感觉自己的肩被来自后面的力量轻推一下,才回头。是同班的男生贺新凉。

“班长,目前局势怎么样?”运动后的男生满头大汗,好像连头顶也会蒸腾出水汽。

颜泽摆出了漂亮的喜悦神色,再加上一个“V”的手势:“我们赢定了。”

有顾夕夜和季霄的组合,怎能不赢?

贺新凉眯起眼望了望台上正轮番上阵把正方堵得出路全无的男生和女生,也忍不住感叹道:“果然是压倒性胜利啊。那两个家伙还真是无敌。”

颜泽斜了他一眼:“你不也是?谁叫你不肯参加。”望着男生脸上恶作剧般的笑意,心里的凉意漫天覆地。

--说到底,普通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完美却冷傲的顾夕夜,平凡却活泼的自己。相仿的身材,两张气质迥异的面孔。每天中午走在教学楼去食堂的林阴小道上,会有无数双眼睛关注这对奇异的组合。

顾夕夜的漂亮达到了连食堂盛饭的大叔都乐于关照的那种程度。最有特色的是棕色的眼眸,好像在阳光下能折射七彩光线的琉璃,眼角的线条在即将收尾的地方微微上扬,形成被称为丹凤眼的形状。

而颜泽的大眼睛是整张脸唯一的亮点,黑色的瞳仁像深远的隧道,无论是谁的目光在周围探一探,都会瞬间被吸引进去,沾染上快乐的情绪。

两人走在一起,同样高挑。但只有颜泽知道真实原因,穿着6厘米左右高跟鞋的自己勉强和穿平底运动鞋的顾夕夜维持在同一高度,那是自己刻意的努力。因此顾夕夜和大多数女生一样穿衬衫配短裙,而颜泽却总是穿男生制服,鞋跟藏在裤管里。

但智力上的差距就不是一截鞋跟所能解决的问题了。

在这所市重点高中--现在已经改叫“试验性示范高中”--阳明中学里,奔腾的河流总是将孤芳自赏的优等生和活泼开朗的中差等生们隔绝开来,河面上浮动着浓重的白雾,彼此都怀着鄙夷和好奇。

顾夕夜是颜泽家领养的女儿,换句话说,两人是姐妹,所以上述隔阂不会存在。

两人所在的班级,是整个高一年级佼佼者的汇聚地,全部中考都在500分以上,不过,颜泽是个例外。以前所在的阳明实验中学说白了就是阳明的初中分部,因此总有些照顾,中考只有494分的颜泽也搭了顺风车幸运地进入了阳明高中的双语班。颜泽倒不算差生,一直维持在班级前十名左右,对于班委来说是很合适的成绩。但和中考文科状元顾夕夜一比较,就立刻矮下去一大截。

最初,在竞争班长的过程中,为了把自己装点成“极好相处”的那类女生,颜泽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地通知诸如“晚上六点半在演播厅举行开学典礼请勿缺席”这类琐事,往往并不是站在门口随口一说,而是走进去自如地搬过一把椅子,先说来意,继而和坐在床边的六个同学聊天,闲扯着不知从哪儿贩来的小道消息,不一会儿就和所有同学熟络了。

性格好,人缘好,对于女生来说,是种荣耀的评价。只是颜泽每次关上寝室门都在走廊里揉一会儿脸,怀疑总有一天会笑得僵掉呢。

后来就习惯了。在人前自然而然地奉上笑脸,活泼开朗风趣幽默,被无数人羡慕和喜欢着。

着实有些做作,可是若非如此,普通的我如何得到像你那么多的敬佩与青睐呢?

辩论赛在全班的欢呼声中结束。轮到自己登场了?

颜泽现在已经对随时需要摆出的外交性笑容运用自如,走向场边迎接从台上领了奖杯的四个辩手。拥抱过顾夕夜之后,即使二辩是男生也毫无顾忌地借着惯性拥抱过去,却在三辩这里停住了。

颜泽有几分怕季霄。

并不是因为他脾气糟糕,而是不常说话的隐性威严。墨色的额发有时长过眼睛的水平线,脸廓漂亮而清秀,肤色很浅,身形是瘦高的。他不说话时,眼里跃动的凛冽眼神有种不言而喻的威慑力,第一眼看去就给人腹黑的印象。不是轻易能和女生打成一片的人。

即使颜泽是和墙壁都能对话的八面玲珑的女生,但因为无法言喻的那么点喜欢,终究还是对季霄没辙。

除去身为同桌和班长团支书这种工作关系,题外话没讲过几句。只在一次晚自习前看新闻时,颜泽表现出很喜欢手机广告中的一段背景音乐。季霄从刚拿出的练习卷上抬起头来,微眯着眼睛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颜泽注意到这个动作,由此判断他有点近视,但他平时不戴眼镜,应该是度数很浅,只有在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讲台前的电视时才会略显吃力地眯起眼睛。

颜泽正在心里捉摸着这个讨人喜的小动作,就看见季霄朝自己侧过头来,似笑非笑的样子。并不像平日那样严肃,至少眉间松松地舒展着。白色的顶灯在他的发上打出一圈淡淡的高光,光线继续下落,勾勒出一圈半透明的浅色轮廓。

“这首歌叫《时间》,L-ETHER乐队的。你要听么?”

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逆着时光而来。

颜泽迟疑半秒,笑着重重点了下头。

男生在书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白色的MP3递过来。女生伸手去接,掌纹交错的手心里蒙着一层薄汗。

“我也很喜欢。”补充了一句。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极短极短的时间跨度,一晃而过,险些捕捉不到。但对于女生而言,就像触电一样更为迅速地把目光移开,不敢凝视更久,心里是充盈的富足感。

数学课上,老师说,A 和 B 的交集就是A 和 B 共有元素的集合。那时颜泽在想,有共同喜欢的歌,一起担任班委,甚至把同桌这点都算上,自己和季霄的交集建立在琐碎得会轻易被忽视的元素上,实在小得可怜。

所以,关系也又轻又薄淡得可怜。

这样的关系,是无法拥抱的吧?

正尴尬着,救场的人出现了。季霄的目光落向了颜泽身后,眼睛突然一亮:“你们那边怎么样啊?”

颜泽顺势转过头。贺新凉在自己瞬间开阔起来的视野里得意地笑:“当然也是完胜,圣华中学那群书呆子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说着还摆出颇为不屑的神色。

颜泽这才想起,比起班级间的辩论对决,还有更重要的校际篮球比赛。

注意力被禁锢在哪个空间,完全取决于谁在那里。

“臭美。”季霄神色依旧淡然,但语气中透着高兴。

“我速战速决后还赶来看了你们最后的表演战,”贺新凉见顾夕夜也转过身来,连连夸赞,“不错不错。”又找抽地对季霄继续说,“你和顾夕夜这对拉风组合还真登对。”

玩笑话换来了男生轻飘飘的拳头:“少八卦了。”

贺新凉对顾夕夜没有称呼,听不出情感亲疏;对颜泽却是明显很疏远的“班长”。无数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把颜泽心里阴暗的那个侧面加深一点,再加深一点,深到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光的轮廓。同时又在心里向自己反复强调,对方是贺新凉,没什么好在意的。如果是季霄的话,颜泽恐怕就无法接受了。

现在在心里纠缠的关键问题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们登对?却从来没有人说过身为同桌又担任班长团支书这种对称角色的颜泽和季霄登对?

还是自己太普通了。

颜泽有点懊恼。

与此同时,心里漾起一些异样感觉,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类型情绪的颜泽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地压制回去。

和同学们道别后,颜泽和顾夕夜像往常一样一起回寝室。入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楼道里灯光昏暗,颜泽认真地注意着脚下,第一次没有展开话题。

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后,两人的寝室,一个在510,一个在511。数字上看起来是邻居,但因为正好被分置楼梯的两侧的尽头,所以从上到五楼开始就变成了分道扬镳。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向不透光的走廊尽头走去,没有交集。

是很有寓意的分离。

在家,妈妈常会提起:“小泽啊,上次夕夜得满分的数学考试你考几分来着?你没拿来给我签字吧?”

在学校,老师也会说:“颜泽你跟顾夕夜那么要好,干吗不学学人家的优点?”

同学们到家里来玩,翻看全家福相册,往往会问:“咦,颜泽你不是这家人吗?为什么全家福里没有一张有你?”颜泽很受伤地把相册翻来覆去,果真没有自己,蹭到厨房去质问妈妈“为什么全家福没有我”,结果被一句“你不上相嘛,还是锻炼你使用相机比较好”弹了回来。

我成绩一般。我没有优点。我长相普通只配给大家拍照。

--呐。夕夜。我也想像你那样耀眼。

--呐。夕夜。我也想像你一样优秀,不再为怎么藏匿成绩单不让妈妈发现而绞尽脑汁。

--呐。夕夜。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顺利长大,不知忧惧,出人头地,至少平平安安遇到美少年。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一点都不想,却还是样样都输给你。

我甚至祈求过很多次,让我一夜之间拥有超能力,让大家都喜欢我。

初中毕业的暑假,一家人去庐山旅游。唯一一个大清早就找不见颜泽的日子,日出非常漂亮,熟睡的顾夕夜没看到,熟睡的爸爸妈妈也没看到。当然也就没听到十六岁的颜泽站在洒满熹微的高高山崖上一遍遍向远方大喊,回声一圈圈荡漾开来。

凌晨三点的习习凉风中,没有人听见那些被拖长的带着哭腔的尾音:

“夕--夜--我想变成你--”

“我想--变成你--”

“变--成--你--”

潦草地吃了开杯乐泡面,颜泽急着去洗头。两个寝室一共十二个人,共用的卫生间只有三个水龙头,资源少得可怜,所以做什么都要争先恐后。这天还算赶得早,三个中已经被隔壁寝室的人占了两个,都在洗头。

颜泽拿了脸盆接水,同时把头发倒梳过来。突然,一小团洗发水泡沫从旁边水位溅到颜泽手臂上。恶心。

太近了,什么恶心的暗灰色泡沫都有可能溅落在彼此身上而不自觉。

距离是种不可或缺的微妙存在。

和贺新凉的座位距离一条过道,倘若在校门口遇见,会由衷地笑一笑相互点头说“Hi”。

和季霄只是一条手臂的距离,颜泽必须每天洗头洗澡来获得全无异味的淡然好感。

和顾夕夜几乎没有距离,从家到学校,从早到晚,每天黏在一起。即使没有那么多因高度差引起的复杂情绪,也难免因厌倦而略微嫌弃。

最适当的是不太远也不太近的距离,要计算得刚好也不是件易事。

季霄一直叫顾夕夜“夕夜”,这颜泽是知道的。但颜泽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称呼,显然是两个字的名字给对方制造了麻烦。叫“颜泽”,太远了,叫“小泽”又过于亲切,叫“泽泽”,光想想都鸡皮疙瘩掉一地。

事实上,季霄对颜泽一直没有称呼,想说话时总是转过头就开口。因此,颜泽也不知道自己被季霄放在心里的什么位置。

一定不在内核,颜泽心里有数。

晚自习时,颜泽视野的边缘,男生沉默的侧脸融化在了一片模糊的灯光中,变得像某种幻境。

季霄是那种绝不会考虑“儿女私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