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街头巷尾藏着一些鬼,偷偷探头看赵昀骞。我轻轻瞟它们一眼,它们立刻躲起来。
这么多的鬼等着吃他,他居然还能安全地走到偌昔阁。真是个奇迹。
靖南王世子在长安里名声不小。沿途路人频频回头,好奇的目光几乎能在我们身上烧出洞。我忍不住停下脚步道:“世子,能麻烦您将脸蒙上么?”
他淡淡瞧我一眼:“你是怕遇上昨日的事?也罢,我蒙上就是。”
怎地觉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我摆手道:“世子误会了。我在喜和村熟人比较多,被他们瞧见我与您同行,以后难免会对我有些恭敬。我是个寻常的小老百姓,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想了想再补上一句,“如果我真的担心那种事,昨日也不会挺身而出。”中了妖毒的手臂,现在还疼呢。
他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轻轻“唔”一声,掏出一块粉色的丝巾。丝巾一角绣着一个端秀的“瑾”字,应该是苏瑾嫣的。他们的关系倒是好。
不过堂堂世子绑着一块丝巾委实让人浮想联翩。我忍住笑意,真心道:“世子您介意换一换么。这个丝帕……我总想到望月楼。”
他的脸阴了一阴,我拿出一块普通的手帕递过去,笑道:“世子若是不介意,可以用我的。”
他犹疑片刻接过去,将丝巾小心翼翼叠好,放回怀中,忽然道:“你是长安里出名的活神仙?”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点点头。
他目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我原以为你拉我同行,是为了让自己名声响一些。原来不是。”
我习惯性地抬起衣袖作揩泪状:“原来世子您是这么瞧我的,我好伤心。”
他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我默默放下衣袖:“……对不起,我忘了我们认识没多久。”
他没有接话,眼中却分明染了些许笑意,瞧着亲切了许多。
穿过整个长安,又沿着小路走了许久,总算到喜和村村口。放眼望去,成片的绿意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在暖阳下摇曳。
墨迟只说玉佩在喜和村中,没有说清楚在何处。我背对赵昀骞,默念一句口诀。一张符悠悠然飞向高空。他问那是什么东西,我只说是一些戏法,勉强将他糊弄过去。
一路遇上不少熟悉的面孔,大多以厌恶的眼神瞟我,我一概装作没看见。
绕过一座小茅屋,来到村后的小山坡。绿草都冒了新芽,颜色嫩嫩的,十分讨人喜欢。蒲公英大片大片地铺满山坡,微风一过悠悠然飘起,似漫山雪精灵被惊动,和十七岁那年一模一样。我停住脚步,隐隐看到那时的庄元和我在草地上奔跑,一根细线牵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纸鸢,远远飞在天际,尾端的两根翎随风飘动。
就是那天,庄元在这里一字一句地说,他要与我成亲。
后来庄伯母出事,庄伯父将我赶出家门。庄元在这里抱着我,一遍一遍地说不要紧。
再后来,他便与那刘翠儿成了亲。
赵昀骞见我停下,低声道:“怎么了?”及时将我的思绪拉回。我回过神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符纸贴在一间新建的小屋前。我上前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谁啊?”脚步声由远而至,门应声而开。庄元站在门口,有些讶异地瞧着我:“梓笙,是你?”
我没想到会遇上他,一时间,神色有些黯然。他神色慌张地看一眼屋内,拉着我走开。
掩门的一瞬,我看见墙上挂着他给我放过的蝴蝶纸鸢,上面写着“翠儿”。
原来这是他们的新居。
一路走回山坡附近,庄元才轻咳一声放开我。赵昀骞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小时候的庄元颇有气概,长大之后性子却有些温吞,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看着甚是难受,忍不住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他缓缓垂头,沉默片刻道:“梓笙,我知道你恨我。”
他究竟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呢?我有些不理解。诚然我确实怨过他,怨他什么都不说,便匆匆成亲。但他毕竟只是对我“终弃”,没有“始乱”,这一点我还是接受得了的,所以这并不算恨。
他看我不说话,又吞吞吐吐道:“我……我还欠你一个……解释。”
我轻松道:“哦,没事,你现在告诉我也不算太迟。”
赵昀骞是个聪明人,淡然瞧我一眼,转身走到一边。庄元捏紧拳头,一紧张就说不出话来的习惯依旧没变过。那时告白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为什么这样软弱的一个男子,当年会有勇气为我挺身而出呢?我真想不通。
他道:“梓笙,我记得你小时候,时常和空气说话,村子里的人很不喜欢你。”
我抬手打断:“小时候的事,我很清楚,你说重点就好。”实在不想回忆那段悲剧的过去,不想再和他纠缠。
“……”他沉默片刻,似挣扎完毕,“那天娘出事的时候,我正好从外头回来。”
我一愣。他道:“我亲眼看着她被一个男人咬断了喉咙,然后变成一只老鼠离去。”
脑中浮现当年刘翠儿在全村人面前骂我是扫把星、庄元站在人群中闭口不言的情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站出来帮我说话?为什么任由刘翠儿那样欺负我?”
庄元的眼眶微红,有些哽咽道:“我、我第一次看见那东西……不敢说……”
无力反抗命运的模样跃然而现,下面的话他不必说我也知道。因为我是阴阳师,因为他怕,所以他放弃我,一句话说完整个故事,简洁又明了。
他幽怨地站着,模样十分可怜,我却只想冷笑。虽说我不算真的爱过他,可从小到大,我都将他当成最可依赖的一根支柱。而他明明看见了真相,却连开口为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我居然立志做这个人的娘子?!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红红绿绿非常精彩。忽然,一个意欲让我更精彩的人出现。刘翠儿风风火火从后头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虽说我此刻真的很想抽自己两耳光,但也不需要她来动手。我抬手去挡,一只手比我更快,稳稳地将她格开。赵昀骞不知何时到了我身边,如同一座冰雕,源源不断地往外散着寒气。
刘翠儿将庄元护在身后,叉腰道:“你个扫把星,还敢来找我相公!你是不是嫌他死了娘亲不够凄惨!”
其实我很想说,庄元这辈子最凄惨的事,应该是娶了你。但这句话太狠,我选择淡定吞下。
赵昀骞向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于是状况变成刘翠儿护着庄元,赵昀骞护着我,局面十分微妙。庄元的目光闪烁不定,我将脸别到一边,淡然道:“我不是来找他的。前几日我丢了一块玉佩,今天过来寻。庄夫人,若你看到了,麻烦将它还我。”
她从鼻子中哼一声道:“你就装吧,找玉佩要找上我们家?”说完上下打量赵昀骞,“我说你今日胆子怎会这么大,原来是有帮手。这谁啊扫把星,你的新相好?啧啧啧。你二十岁了,遇到好看的男子,急着嫁出去,我十分理解,但你也不能这样害别人啊。你是扫、把、星!要是将人家克死怎么办?”
她的语气和眼神如同我克死过她全家。我下意识捏紧拳头,赵昀骞不动声色压下我的手,低声问:“玉佩在他们手上?”
我点点头。他不疾不徐地将手帕摘下,眯着细长的眼睛,冷不防伸手将我揽过去,冷然开口:“我的世子妃怎么样,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退一万步来说,娶了梓笙被她克死,也比娶了你,自己忍不住一头撞死要好。”
此话一出,我连生气都忘了,满满的只有震惊。他的手松松地搭在我的肩上,似一只慵懒的雄狮,在宣示自己的拥有权。刘翠儿眼睛瞬间瞪圆,显然被刺激到了:“你、你是世子?你就装吧!这种话鬼才信!”
诚然赵昀骞的话里漏洞很多,可她偏偏挑了一个最不是漏洞的地方下手。赵昀骞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哦,你不信也没关系。偷世子的玉佩,罪名不小。明天本世子让几个侍卫来抄家,你会相信的。”
我觉得他实在是个瞎掰的高手,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搂着我的肩欲转身离去。庄元的脸都白了,连忙道:“世、世子请留步。”
赵昀骞回头挑眉瞧他。
庄元抖着声音道:“世、世子说的玉佩是……”
“圆形,中间镂空雕着一个‘赵’字。”
都是男子,这么一对比,庄元在气势上输了九条街都不止。他连忙道:“世子息怒。前几日翠儿入市集,无意间捡到玉佩。不晓得是世子的东西,看着又喜欢,所以才留着。我这就让她回去拿。”说着撞一撞刘翠儿,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明显不肯,瞪着庄元。他又好生劝了两句,什么“东西应该物归原主”,“他日我再给你买一块”,她才一跺脚走回屋内。
剩下我们三个人,庄元欲言又止,赵昀骞十分淡定,手搂着我的肩膀,未曾移开。
刘翠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将玉佩不情不愿地丢过来。赵昀骞满意地接过,搂着我转身离去。庄元却叫住我:“梓笙!”
我停下脚步。他在身后,有些郑重地道:“虽然我们做不成夫妻,但在我心中,你依旧和当年一样,是最重要的人。”
天际高高地飞着一只纸鸢,大眼睛的蜻蜓栩栩如生,远处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白色的蒲公英依旧悠悠地飘舞,一片一片似与三年前重叠。他若是早些说这句话,我应该会很感动。可此刻,我只觉得他捅了我一刀,然后给我送来治伤寒的药。
我捏紧手中的蒲公英,转身笑着看他。他的脸白白净净,此刻倒是一点也没有红。我道:“哦,是吗?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那日喜和村村民跟着刘翠儿一起骂我扫把星,声音一浪高于一浪。他的模样也是和现下一样,有些局促,有些束手无策。我勾唇道:“原来你是这么对你最重要的人的。”手中被捏扁的蒲公英旋转落地。我一字一句道:“那么,你还是别把我放在那位置算了。”
他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我也没指望他会回答,转身笑着看向赵昀骞:“走吧。”然后大步往前,没有停留。
身后传来刘翠儿发狂的声音。庄元当着她的面说那句话,回家应该需要跪搓衣板。
到了村口,我回头再看一眼。繁花依然锦簇,绿树依旧成荫。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何其和谐,何其安定。只不过这一切都不是我的,再美好也没用。赵昀骞道:“你说你不恨他,最后的话却丝毫没留情面。”
我十分淡然:“我不恨他,不代表我不怨他。他是我最依赖的人,却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放开了我的手。人和人之间再深的感情也有崩塌的时候。不留情面,断得干脆一些,对我对他都好。”我抬头对他笑一笑,“方才的事,谢了。”
他语气不咸不淡:“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