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依不饶
答应娶妻不等于答应了娶蔡菊花,一听说蔡菊花和他的八字不合,陈秋石心中暗喜。陈秋石对他娘说,棉花落地砸不烂脚后跟,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咱跟他蔡家八字没一撇,不提这门亲事不就得了吗?
他娘说,儿啊,你对那菊花就没动点心思?那可是方圆十里人见人夸的好闺女啊!
陈秋石说,井里的蛤蟆簸箕大的天,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他娘眨巴眨巴眼睛说,儿的话,是咱别处提亲?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没有好女子?那蔡菊花,一听名字儿子就不喜欢,儿子不喜欢菊花,儿子一闻菊花,身上就起疱痘,娘又不是不知道。
他娘听明白了,跑到病榻上跟当家的说了,当家的坐起来,啃了一块鞋底大的馍馍,当天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掉过头去,另选一家。
另选的一家姓袁,女子名叫冬梅。陈秋石一听这名字就高兴,后来又听说这袁冬梅读过新学,而且没有裹过小脚,陈秋石更是动心,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善哉善哉,冬梅秋石,珠联璧合也!
这次不找陈小嘴了,找了码埠街的张大脚,也是方圆有名的媒婆。张大脚一番游说,弄来袁冬梅的生辰八字,请孙半仙再算一卦。这次带去的是两块光洋。
在贴着神像的供堂前,孙半仙洗手焚香,面壁而坐,闭目揖手,嘴里念念有词。陈秋石他娘心里七上八下,眼里一半惊恐一半敬仰。约摸两袋烟的工夫,孙半仙睁开眼睛,抓住签筒,左三圈右两圈,然后让陈秋石他娘抽签。
陈秋石他娘的腿抖着,颤着,心里一狠,伸出鸡爪一样瘦骨嶙峋的五指,抽了一支竹签,自己没敢看,双手擎着送到孙半仙的面前。
孙半仙举着卦签,对着门外的日头,眯缝起老眼左看右看,然后眼睛猛然一睁说,恭喜恭喜,上上签,家有万金做新娘,一门十郎他人婿。
陈秋石他娘没有听明白,说,神仙,你再说一遍。
孙半仙说,家有万金,是说十个千金娶进门。你们家十个少爷,不是别人家的十个女婿么?
陈秋石他娘这回听明白了,踮着小脚一溜小跑回到家里,如此这般说了。陈本茂那时节正坐在前院中间的磨盘上吸水烟,端着水烟筒愣了半晌,没防备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陈家世代行善积德,修桥铺路,老天爷他都看在眼里啊!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家说好,下了庚帖,定金彩礼嫁妆一应齐备,择吉日良辰,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就把人给娶回来了。娶了儿媳妇,陈本茂趁热打铁,让陈秋石干脆把学也退了,免得让那半吊子学堂弄得人提心吊胆,专心致志地在家给他种孙子。
小家碧玉袁冬梅果然俊俏,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新婚之夜,两个学问人琵琶半遮,谈起男欢女爱的感受,陈秋石撑着眼皮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只知道做这事快活,没想到这么快活!
袁冬梅不光长得俊俏,还粗通文墨,偶尔能同陈秋石切磋唐诗宋词,更是让陈秋石喜不自禁。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甚为美满,如胶似漆,夜夜把个竹笆床弄得咯吱咯吱响。这声音在陈本茂听来,就好比喜庆的锣鼓大年夜的炮仗,每一声都是那样的悦耳动听。
半年不到,陈秋石的眼眶子越凹越深,袁冬梅的肚子却鼓了起来。
一家人都把袁冬梅当作鸡蛋一样捧着,地是不让下的,伙房也是不让进的,连针线活都不让做了。
陈秋石有点不高兴,对袁冬梅说,叫你别怀上,可你偏偏给怀上了,大个肚子,多俗气啊!
袁冬梅一点儿也不恼,笑吟吟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啊,怀上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啊!
妊娠四个月,为了确保孙子平安,陈本茂还做了一件不近情理的事情,让婆娘搬进新房,陪伴儿媳妇一起住。儿子又回到后院,住进了书房,书房外间放着陈本茂的一张床,陈本茂夜夜睡在这张床上给儿子把门,为的是防止猴急的儿子熬不住饥渴,去袭扰孙子的好梦。
陈秋石原本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滋味,倒也罢了,可是自从尝到了甜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再也不稀罕什么宝玉黛玉了,耍着小心眼儿穷斯文,隔靴搔痒,望梅止渴,那都是扯球淡的。身边有了水灵灵的女人,贾宝玉就变成了傻瓜。没想到美着美着,袁冬梅就怀上了,他还没有尽兴,老爹就不让他碰自己的媳妇了,真是乐极生悲!
跟媳妇分床的头几天,陈秋石彻夜不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贴大饼,把被褥都揪烂了。陈本茂在外间听儿子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狼啸虎吟,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事情他经历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嘴巴没吃的活不成,下头闲一阵死不了。
就这么捧到瓜熟蒂落,哪里想到坐月子撞倒了天大的麻烦,袁冬梅的肚子里揣着个横胎。全家人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张黄纸盖上了袁冬梅的脸,三天后从陈家抬出一大一小两副棺材。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
陈本茂这次倒是没有病倒,但是那张老脸眼看着就失去了血色,最后连水色也不见了,活脱脱一张薄纸蒙在颧骨上。一连几天,陈本茂一言不发。
大难当头,还是陈秋石稳住了阵脚,有天晚上喝稀饭的时候跟他爹说,自古好事多磨,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命中有此一劫,劫后余生,必有后福。
陈秋石的半吊子话他爹永远似懂非懂。陈本茂端着稀饭碗,眼睛不看儿子,看稀饭,碗面上映出树皮一样的皱纹。陈本茂说,诸葛亮本事大吧,不也娶个丑婆娘?婆娘是啥?就是下蛋的母鸡!
陈秋石说,爹就不要再操心了,儿子自有主张。
陈本茂端着碗叭叭哒哒转了一圈,半碗稀饭就进了肚子,再转一圈,碗底就空了。陈秋石赶快把爹的碗接过来,到锅屋又盛了一碗稀饭,双手捧给爹。陈本茂接过碗,抬头看着儿子说,你爹这一辈子脸朝黄土屁股朝天,没日没夜地土里刨食,盼就盼有个香火。你爱唱大戏吹大牛,读半吊子书,做半吊子事,爹都不管。给爹留下一男半女,你爱到哪里到哪里,你就是到天上当孙悟空,爹都不管你。
陈秋石说,爹你不能把我看成半吊子,我有理想有抱负,怎么能说是半吊子呢?生儿育女,猴子都会,这个有什么发愁的?
陈本茂把稀饭喝完,伸出大舌头舔碗底。自从袁冬梅死了之后,陈本茂就恢复了舔碗的习惯,吃到最后一碗,不管碗底有没有东西,不管舔了几遍,无事可作,就再舔一遍。陈本茂舔碗底的功夫十分了得,嘴不动碗动,碗在陈本茂的手里,就像安在轴上的轮子,转得非常匀称,左三圈,右两圈,碗底的稀饭汤就荡然无存了。
陈本茂舔完碗底,又伸出舌头舔嘴,舔完了把碗往磨盘上一搁说,别说猴子都会,那也得看是什么猴子。你要是有能耐,就给我正正经经过上年把二年好日子,娶个媳妇,留下个带把的,哪怕他也是个半吊子,爹也认了。到那光景,你去走你的阳关道,爹不拦你。
陈秋石说,好,爹你就等着吧。
过了半年,陈家恢复了元气,提起精神,给陈秋石再娶一房,是码埠街王家小姐。没想到这次更是蹊跷,新娘子进家门还不到四个月,没来由突发急症,一命呜呼。
一家老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得死去活来,媳妇娘家更是不依不饶,呼啦啦几十号人从码埠街涌到隐贤集上,要打架,要验尸,要偿命,倘不是梅山县官判案明白,陈秋石父子差点儿就进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