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软禁
这年秋天,军团成立了一个随营红军学校,师长韩子君找陈秋石谈话,要他到军团随营学校当战术教官。陈秋石有点泄气,觉得一个威风凛凛的团长去当教官有点降低身份。但是韩子君说得很严肃,这是组织的决定,是徐向前总指挥亲自点名要他去的。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子就热了。他没有想到,连徐向前都知道他陈秋石。陈秋石二话没说,当即就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陈秋石提出,他要带走他的山丹战马,被韩子君否决了。韩子君说,哪有当教员还带着马的,难道你想一直在随营学校干下去?把马留下,我给你保管,等你回来,我保证完璧归赵。
到了随营学校,教务部分配陈秋石当战术教学组的组长,因为没有现成的教材,就自己动手编。陈秋石文化底子厚,做学问又很讲究,编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攻防战术十大图例》,油印,下发到班。
第一次上课,陈秋石兴致勃勃,军容整洁,只遗憾没有皮鞋,不能像杨邑那样仪表堂堂,但绑腿还是扎得一丝不苟。他首先从战术起源、原理、意义讲起,来龙去脉,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到了孙子吴子尉缭子,还讲到了北伐战争的一些战例。
学员大都是团营连三级干部,大家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绝不东张西望。讨论的时候,陈秋石发现不对劲了,多数学员似乎并没有听明白他讲了些什么,也不感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他画的那些插图,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
陈秋石说,像不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斗过程和结果。我在黄埔分校受训的时候,我的教官杨邑先生曾经谆谆告诫我,没有战术远见的人,永远只能当参谋而不能当参谋长,而没有战术观念的人,最多只能当连长而绝不能让他当团长。
学员中有人说,陈教官你别扯那么远。你就告诉我们,敌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怎么打,敌人防御的时候我们怎么打。
陈秋石说,这个要慢慢来,我们要从基础讲起。
还有人说,十六字原则我们大家全体倒背如流,比你讲的这个子那个子管用得多。
陈秋石说,十六字原则是大的方针,但是具体到战争实际,还要细化。比如说敌疲我打,怎么才能让敌疲劳,我们怎样才能以逸待劳,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以打。然后就举例,举孔雀岭战斗,如何以小股兵力牵制敌人,如何以部分兵力设伏,如何以主力迎击敌大部,分段袭击。
一个学员说,陈教官你让我们搞作业,还要搞作战图,算兵力火力账,我们搞不来。打仗主要靠的是勇敢,不能如此这般慢条斯理。上级叫进攻,咱就迎着枪林弹雨往上冲,上级叫防御,咱就搬起石头往下砸。你的这些战术,在孔雀岭是碰巧了,在其他地方不一定管用。
陈秋石有些恼火,口气很硬地说,什么叫碰巧?战术上的一些基本原理都是相通的,如果我们连基本的东西都不掌握,就是有了凑巧的条件,也会被凑巧放弃掉。
陈秋石没有搞明白,这里的学员多数来自于战斗一线,有初小文化就算知识分子了,给他们出敌情地形情况,让他们设计上中、下、策,搞预案和第一第二方案,这就好比让驴子唱歌,自然搞不来,搞不来,他就不想听你的课,他就有工夫对你画的那些插图横挑鼻子竖挑眼。
几堂课下来,陈秋石讲得口干舌燥,效果平平。他布置的那些作业,交上来的五花八门。有的模仿他的做法,也搞文字配图,但文不对题,图是涂鸦。有的一个字写鸡蛋大,一张黄草纸,写不过三五个字。还有的干脆什么也不写,画上一个人,帽子上缀一颗五角星,算是红军,红军端着枪,瞄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帽子上缀着青天白日,算是白军。白军举着两只手,表示投降。
陈秋石翻着交上来的作业,气不打一处来,在课堂上抖着厚厚一摞黄草纸说,太差了太差了,简直是乌合之众!这样的文化程度怎么能当团长营长?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
就这一句话,被学员告到了教务部,说陈秋石的立场有问题,这个从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看不起工农干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教务部长张咸清找陈秋石谈话,严肃地批评说,你怎么能信口开河贬低我们的同志?他们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实践证明都是好样的,哪个人身上都是一身伤疤,哪个人都是战功赫赫的,你居然说他们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居然说他们是乌合之众。这话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陈秋石说,我说的是事实。他们在战场上立功是不错,但那跟他们的军事素质是两回事。现在我们是偏安一方,国民党没有跟我们打大规模的兵团战术,大家都是小打小闹,可以凭借匹夫之勇,而从长远看……
陈秋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桌子响了一下,是张咸清拍的。张咸清拍着桌子说,陈秋石,你说话注意一点!什么叫偏安一方,什么叫小打小闹?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对我们围追堵截,我军几万将士浴血沙场,你居然说不是大规模,居然说是小打小闹,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秋石傻了,惶惶地看着张咸清,语无伦次地说,张部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后如果大部队作战,我们,我们一定要,要讲究战术,要让我们的指挥员懂得用兵之道,不能光凭勇敢,打仗不能搞人海战术。如果我们早一点注意运用战术,启用那些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指挥员指挥打仗,也许,我们会减少很多牺牲,也许,我们现在的力量会更加强大……
陈秋石还在字斟句酌地说着,张咸清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张咸清站了起来,盯着陈秋石说,好啊陈秋石,陈秋石同志,我提醒你,你得好好地改造你的思想了。据我所知,你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又在黄埔分校受过训……
陈秋石急赤白脸地说,我去黄埔分校是奉命……
张咸清又把桌子拍了一下说,知道,我们全掌握!虽然是组织上派你去的,但是不排除你在那里受到国军官的影响很深,流毒很深。你言必谈黄埔分校,动不动就搬出那个杨邑,杨邑简直就成了我们随营学校的幽灵了,成了游荡在红军队伍里的阴魂了。可是杨邑是什么人?组织上比你更清楚,杨邑是铁杆反动派,是杀害我们革命同志的帮凶,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以后如果组织上再发现你散布杨邑的那一套,我们就要调查你的阶级立场!
张咸清义愤填膺地说完,把桌子上的大茶缸端起来,咕咕咚咚地喝了几口,重重一放,看着呆若木鸡的陈秋石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的课你不用上了,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陈秋石憋了一肚子气,回到住地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那天晚上,他只喝了一碗苞米掺南瓜稀饭,就没了胃口。
搜肠刮肚一直苦恼到半夜,他有点头绪了,自己是太书呆子气了,怎么能拿工农干部跟国军官相提并论呢?从阶级感情讲,这些工农干部都是革命的财富,是红军的宝贝,国军官都是臭狗屎。可是从学问上讲,国军官、尤其是他在黄埔分校接触过的那些军官,譬如杨邑等人,都是受过系统军事教育且又在战争实践中历练出来的军人,二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放在一起比较,用一个标准要求,确实风马牛不相及。
终于,到了后半夜,他想通了。随营学校这种方式,是为了解决当前问题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有着现炒现卖的应急性质。这种应急的学校,往往缺乏科学性和长远性,眉毛胡子一把抓。如果真的要培养适应正规战争的干部,首先要提高干部的文化素养,要让他们有了开阔的眼界,然后才能谈得上提高战术水平。如果先给他们普及文化知识,循序渐进,分段提高,也许就会避免很多误解。
想到这里,陈秋石激动起来了,起身披衣下床,他要去向张部长建议,还是要先解决文化问题,对基层干部进行文化补习,然后才上战术课。张咸清也是个文化人,他应该接受这个观点。
陈秋石扣好衣服,还扎上了皮带,兴冲冲地出了门,可是还没有走出房东的院子,就被哨兵拦住了。哨兵把枪一横说,警卫连有规定,夜晚不许出门。
陈秋石顿时呆若木鸡,他明白了,他被软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