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康桥·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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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月夜听琴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焦,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联就了你我的神交?

(1923年4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

第一章 月下雷峰影片[志摩在《西湖记》中说:“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1923年9月26日

第一章 夜[ 此诗最先发表于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原诗后编者附言:“志摩这首长诗,确是另创一种新的格局与艺术,请读者注意!”]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象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象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象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象一座才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

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习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

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

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象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肩,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酿,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宝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象初醒的狮虎,

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

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

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

沉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 指英国著名的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 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s,

The glady would end my mor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

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 华兹华斯的妹妹,通译为多萝西。]的?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 即英国湖畔派诗人柯勒律治。]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象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 现通译为阿伽门农,希腊神话里的迈锡尼王。发动过特洛伊战争。曾任希腊联军统帅。]打破了屈次奄[ 现通译为特洛伊。为小亚西亚古镇。],夺回了海伦[ 希腊神话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诱骗,最后被阿伽门农夺回。],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氏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由旬,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同他们强固的躯体,黔黑多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最后飞出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