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来日的路短!归去的路太长(1)
2004年12月底的一天,我在千叶县采访,凌晨4点多钟,日本某中文报男记者突然打电话给我,说长野县茅野市有一个离家出走的中国新娘,刚才打电话告诉他:她已经把遗书写好了——或者是被她丈夫家人谋害,或者是自杀,但她恳求记者给她想一些办法,给她找一线生机。于是,我放下计划中的事,一早就赶到了东京,坐上记者的车赶往茅野。
车出东京时天气还是晴好,过了高崎,雪花就开始在山上、田间、河上细细地飞舞起来,已经凋零的树木、荒草被抹上一层薄薄的雪花。我是比较迷信的人,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到了茅野市,我们在约定的地点走下了车,但没有人,过了一会,对方才打电话询问我们到了没有,在哪里。之后,我们才看见紧挨着我们的料理店走出一个女人,她身材匀称,但皮肤较粗糙,也较黑,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她没有看我们,而是在寒风中吐着白雾,紧张地四下张望着,随后才裹紧衣服走近我们。我也感到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四周。
“你们就是那两位中国记者?”她用汉语问道。
我们点了点头,她一甩长发,泪随即就流了下来,想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从嗓子里出来的只有抽泣声。她伸手拉了拉我,就快步走到了前面,我们也跟在了后面。
“我已经在这里一个星期了,我嫁的那家人在的村子离这里还有半小时路程。”她回头用手指了指东面,看也不看那个方向就哽咽着说道。
“电话里,我忘记问你了,是你自己主动出来的,还是他们赶你出来的?”记者问。
“与赶没有什么区别。”
“你丈夫家的人没有来找你吗?”
“我不知道,我就怕他们找到我,我想在茅野找一个工作干,也不敢出门。我只能在旅店待着,你们来了,我才出来接你们。”
“你为什么说他家的人要害你?”
她没有回答,却哭着说:“你们采访我,还不如把我带出去,找一个去处,找一份工作,我会很感谢你们的。我和你们一起走吧,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
我们与她到了她住的“民宿”(家庭旅店)。她平静多了,却懒懒地皱起了眉,目光也难以集中,神情显得很恍惚,但与她较乱的长发贴切了。但她时不时会拉一下我的手,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寻找安慰。
她告诉我们:她住这里,是因为费用较一般旅店便宜,一晚上六千日元,还包括了早晚两餐,然而她已经欠人家一天的房钱了,如果今天再不交钱,她明天就可能被赶出去。
她叫陈林菲,来自中国大连,才二十五岁,是2002年夏天嫁到日本的。丈夫比她大七八岁,叫山藤浩治,是一位高学历的富裕农民、地主,具有硕士学位。
他们是怎样认识的?日本有专门为日本男子介绍中国新娘的婚姻中介公司,提供中国“待嫁”女子的档案,然后组织相亲团前往中国。每个团员可以在看过众多照片和资料后确定四到五名候选人,然后将自己的资料发给对方,到当地后进行个别相亲。如果互相有意思,就可以求婚和订婚了。
记者问道:“结婚之前,你爱他吗?”
“山藤浩治的长相就比较冷,当时,我还觉得他很酷的,我是第一眼就爱上他的,他很像高仓健(中国观众很熟悉的日本电影演员)。后来我才发现,他不仅长相冷,心里面也是很冷的。”她苦苦地笑了笑,又说:“山藤家很富裕,家里有两部轿车和七八辆农用机械车,但劳动力短缺,雇不到人手,在别人的煽动下,婆婆让儿子出重金买一个中国媳妇。我就成了他们猎取的对象。”
记者问道:“为了找劳动力去中国找媳妇?花重金怎么也可以在日本找劳动力吧?”
我能理解陈林菲的话,她一定是气急了才这样说,于是我说:“找媳妇是主要的,只不过也是找一个能劳动的人吧?”
我们替她交了那一天房钱,自己也住下了,还请她吃饭。也许是出于感激什么的,她在我们的询问下仔细说了她的经历——
山藤家在一个满是苍松的小山的半坡上,山的三面被稻田包围着,是独居,一幢两层的小楼。屋脊高耸,白色的墙体,黑色的门窗,深蓝的屋瓦,还有停着两辆汽车和农机具的场院,但没有院墙。周围的稻田都是他家的,在连绵的山坡下蜿蜒着,有两三百亩,一眼望去,就是高低不齐的几大片青色的水稻,进入鼻孔的也是一阵阵清爽的空气。他家是大地主。
与介绍人说的一点不错,虽然离城市远了一点,但有车,可以随时进城的,况且日本的乡下与中国乡下也截然不同,不仅富裕,还很干净。我没有一点儿后悔的感觉。
我与山藤浩治住的是“洋室”,有椅子、沙发、床,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不像山藤浩治母亲喜欢住的“和室”,要蜷在“榻榻米”上坐。而且房间里也放了电视,这样,我就没有必要总是很拘谨地与老年人待在一起,鞠鞠不完的躬。
我对婆婆的最初印象也是比较好的,至少我没有发现她很“邪恶”(这是陈林菲的原话)。她有一张清瘦的脸,年轻时,或许也是这村那町(镇)的小男生追逐的对象。我们婚礼的这几天,她身上一直穿的是和服,对谁都毕恭毕敬的,对她家的猫狗也爱护有加。我想,她也一定会一样地对我,就算她对我看上去并不是很热情,或许是她婆婆的身份就应该如此吧。
新婚之夜,山藤浩治就列举了日本许多景点,说要带我去四国岛看看,他也好久没有出远门了。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然而婚礼过后的第七天,婆婆一清早就敲我们卧室的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山藤浩治翻了一个身,睡眼蒙眬地一边比划着说,一边把床头上的字笔拿过来,把婆婆的话“翻译”给我:婆婆是让我开始学做饭。我来日本之前,虽然恶补了两个月日语,但只能听懂最简单的句子,往往要看到对方写的汉字才能明白意思。
我对婆婆的一点怨气只存在了一分钟,因为我想,日本的媳妇或许都要早起干活的吧,于是,我起床了。
我慢了一些,走出来之后,婆婆的脸色很严肃,给我说了一通日语,我不懂。她有些急了,似乎嫌我笨,因为我没有在来日本二十天之内学会日语。
我与她做好了早餐,山藤浩治起来,我们一起吃了饭之后,我应该擦桌子洗碗了——有刚才的经验,我不等老太婆提醒,就准备收桌子上的东西了。
不过,老太婆对山藤浩治说了什么,现在想起来,她一定是说:家里有她,让她跟着你去干农活去。她不想浪费一个劳动力,她要尽快从我身上赚回山藤家的投资。
山藤浩治也没有什么异议,他很自然地拉上我,坐进了一辆半货半人的小车。我不知道是去哪里,还以为要去城里采购什么,心里面就很高兴了。然而车出了松林,就到了稻田之中的一个岔路上停下,有七八个拿着锄头、铲子的农民已经等在了那里,他给他们分配了工作后,随即又载着他们,把他们分别送到稻田的各个位置。我们继续开车,到了稻田中的另一个地方。
山藤浩治从后座和货厢里拿出了两双水靴、两套工作服、两个草帽……自己穿戴之前,很自然地把其中一份给我。
他是要我干农活?我很生气地倚靠在车边,随手拿起草帽遮住朝霞,没有要动的打算。
“你就不希望与我待在一起吗?”他笑着随手拿过纸笔写道,“我干活的时候,你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我怎么能让你累着?但你要换上衣服,否则要弄脏你的。”
我只是看看?我就暂时把他说的话当成是真的,况且对农活我还有些好奇的,于是,我慢吞吞地穿戴好,我吃惊了,因为它们都很合身的,他家什么时候给我准备好的?是和结婚礼服一齐买的?但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上了田埂,他开始堵水,或者说是调整渠道里流到田间的水,其他的农民也是在干这一件事。
“为什么不多请一个人,这样你就不用干了,你不是高级人才吗?多搞一些管理上的事。”我随身携带着纸笔,随手写这一句话递给他。
随即,他放下活儿,写了一大串汉字递给了我,我们开始了结婚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谈话”——说话加手势、写字,加上乱猜。如果整理出来,大概就是这样的:
“现在是农闲,也没有什么可管的,在日本请工人是很贵的,日本是高度商业化、工业化的国家,而且大多数年轻人都愿去城里,你要让他们留下来,就要付出很高的薪水。增加了农作物的成本,价高了能卖给谁?”
随后,他用头顶了顶我的头,又写道:“农闲的这个时候,我们不是抽空结婚了吗?我和你在床上干活,哪里有时间下田干活?再说男女在一起睡觉是很伤身体的。”他笑着“说”。
日本人聪明,或许就是因为什么都算计得很清楚吧。不过,我当时把他的一些话当成玩笑了,我还掐了他一把——这么一个粗壮的男人,懂得调情、温情,我仿佛对他的爱又增加了几分。
“日本女人也不愿待在乡下,更不愿意给你干农活,所以你才娶了我这位中国女人?”我开始怀疑他们是这种想法了。
“我在日本找不到如你一样让我快乐的人,我才找到了你。”
我相信他没有对我说假话——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从开始到现在,累积在一起的天数,还不超过一个月,想来还是在热恋的高潮时期。
他干得很快,三下两下就把旁边的硬土推到沟里去堵上,再用铲子拍上十下八下的就算堵好了一个口。只不过,他的鞋子上和裤腿上都沾满了泥。
我们开车回去,随后,他又把我抱上一台拖拉机,那种姿势,就像抱我上床似的。他开着拖拉机去坡下的几块不成形的地上去掘土。
这是我第一次坐拖拉机,时不时,他会突然地加速,又突然地回转,把我吓得一惊一乍的,我就像坐在游乐场的什么太空飞船上一样,我就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这下他更来劲了,直到我生气之后,他才停下,抱着我“咯咯”大笑。随后他还让我开了拖拉机,我很快乐的,虽然开了几趟,骨头就像被颠得散了架似的。
傍晚,吃了饭,我在饭桌子上想:婚也结完了,活也开始干了,应该开始正常生活了——农村的生活是单调的,那我们每天吃了饭就可以开车进城去逛逛,也算是把城市的生活衔接上。我的希望不高,就是想让生活丰富一些。
有了希望,吃完了晚饭,我收拾锅碗也很卖力。随后,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山藤浩治,可他却把我引上了楼,让我跟着电脑学习日语。
“你就不能让我慢慢学吗?”我微笑着对山藤浩治“说”:“我又是下田,又是学习,山藤家要尽快把我培养成有用的人才?”
“你学好了日语,我们就有话可说了。”
我想,他家也是为我好,就像我父母从小监督我学习一样。我只能希望把日语学好了之后再规划未来的生活了。山藤浩治偶尔上楼来,会捏一下我的屁股以示温柔。
他们一家又守在了电视前面,不一会,也许是山藤八十岁的爷爷高兴了,一家人就打开了那套旧音响,咿里哇啦地唱起了卡拉OK,老的小的都如此,这是他们家唯一的娱乐了,或者说,是显示他们高兴的唯一方法。他爷爷也会唱几句《樱花》之类的老歌,由于孙子娶了孙媳妇,老头这一段时间总是高兴的,总在唱。一家人唱得都难听,我真担心把鬼给招来。前几天,我也与他们一起娱乐,我用从国内带来的碟唱了几首中国歌,都把他们听傻了。
从此,我就六点半起来,给他们做好早餐,吃了,就与山藤浩治一起下田。开始时,老太婆还与我干,十天过后,她看我做的日本饭菜还过得去,就让我自己干了。于是,我每天开始干活的时候,他们一家都在睡大觉,他们干活的时候我仍然要干——至少是去田里熟悉农活,晚上就学日语。
我也不觉得什么,毕竟我们是新婚,只要能和山藤浩治在一起,我就很满足,然而日子稍长一些,一些不愉快的事就出现了——
有一次晚上学习,他照常上来看看,也顺便叫我下楼去拿几个水果、糕点上来吃。
我说:“你走上来,不就可以给我拿来了?”
他半开玩笑地大声说道,也写道:“日本男人不知道怎么给老婆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