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之王(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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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埃及古墓

第一节 深夜访客

今晚,失眠。

躺在开罗城中心最豪华的曼登大酒店2828房间的席梦思上,虽然一直合着眼,我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无数段尘封的记忆同时开启,翻江倒海般在脑子里来回激扬碰撞。

床头柜上,摊着一本纸页发黄的残旧册子,那一页,记录着两段晦涩的诗句一样的文字:

1999年7月

为使安哥鲁莫亚王复活

恐怖大王将从天而落

届时前后玛尔斯将统治天下

说是为让人们获得幸福生活

大七数轮回完结之时

相互残杀发生了

它发生在这一千年开始不久

那时地下的死人将破墓而出

不必翻开,两段文字,已经刀刻斧凿般印在我脑子里,因为从获得这本手抄本册子的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它们了。并且,在“大七数”三个字下面,有人用红笔标出了波浪线,显然是提醒阅读者重点注意之处。

“大七数?指的到底是什么?真的如灵异学家们预言的那样,是指2007年另一场毁灭地球的大灾难,发生在明年?”

这两段诗句来自世人熟知的《诸世纪》这本预言书,关于此书的神奇之处,不必一一赘述了。而册子,则是哥哥托人辗转传给我的,他是我生命里唯一一个亲人。想想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现在,哥哥的尸骸应该长埋在某个古墓之下,灵魂也化为宇宙电波,与岁月同朽了。

不过,他的大名,将永远留在某些人辉煌的记忆里——“盗墓之王”杨天。

丁零零——

电话突然响起来,惊醒了我的沉思。

“先生,要不要按摩服务?正宗日本来的推拿小姐……”电话里年轻的女孩子操着字正腔圆的英语,流利地吐出一个又一个极富诱惑力的专业术语。

“不必,谢谢。”我挂了电话。众所周知,意大利的色情服务业是全球知名的,我在罗马留学四年,早就见识过几千次。还好,我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对从事皮肉生涯的女孩子只有怜悯,并不热衷。大学里,有的是漂亮女生对我暗送秋波,并且主动献身……

起身冲了个冷水澡,让有些烦躁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再用力做了三次悠长的深呼吸,让胸中浊气全部吐尽,然后我对着浴室里的土耳其式圆镜做出一个迷人的笑脸。

“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平和的心境、坦然的笑容。”这是我的人生准则。

回到客厅,我沉思了一会儿,拨了一个本地号码。

等对方接电话时,顺便给自己斟了一杯烈性威士忌,又加了两块冰、一小块方糖。这种独特的喝酒方式,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朋友亲自教给我的。

回铃声不多不少,响了二十九次,然后对方拿起电话。没有人说话,但听筒里传来“笃笃笃笃”的指甲叩在桌面上的有节奏的声音。

那是摩斯电码的信号:“哪位?”

我熟练地敲击回应,在听筒上叩着:“东方朋友。”

对方停了十秒钟,能感觉得出,对方正在记忆里仔细搜寻。我轻轻呷了一口酒,冰块轻轻撞击牙齿的感觉让我精神抖擞。

话筒里传来一个低沉而悦耳的男人的声音:“别出声朋友,让我来猜猜你是谁?嗯,这个时间还记得给老朋友打电话的,绝不超过三个人,我想你一定是……”

我晃晃酒杯,冰块磕在水晶杯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又喝了一口酒,烈酒带着火烧、冰冻、甜蜜的三种完全不同滋味混合而成的奇妙感觉,顺着我的喉管,一路滑下胸膛,让我全身都起了一阵美妙的战栗,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之极的呻吟,与做某件事到达高潮时的感觉完全相同。

“嘿,怎么会是你?风?”他猜到了我的身份,却大感奇怪,似乎我并不在他原先界定的三个人之内。

“是我,我正在喝你教我的‘凤凰涅槃’,打电话给你,只为感谢你教会我如此美妙的调酒方法——”又喝了一口酒,咬了一角冰块含在嘴里,喀嚓喀嚓地嚼着。

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古怪的外号——手术刀。

手术刀沉默了,稍停了一会儿,才用一种懒洋洋的略带忧伤的口吻低声问:“你不是说要环游世界去吗?怎么先到这里来了?”

我大口大口喝完了这杯酒,余香不绝,惬意地呼出一口酒气:“我的学业已经结束,我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手术刀长叹:“还是为了杨老大那本册子?”

我不说话,目光穿过卧室的门,盯在册子上。

手术刀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好吧,稍后,我派车过来接你。今晚,有两个印度朋友来访,或许你会对他们感兴趣。”

十五分钟后,一辆挂着外交牌照的三菱吉普车停在了酒店门口。开车的,是一位具有天使般容貌的长发女郎,太阳色皮肤像吉百利公司出品的最完美的浓黑巧克力。

我披着灰色的风衣钻入车里,随身只带着那本册子。当然,如此容易破损的东西,是装在一个精巧的牛皮盒子里的。

“杨,怪不得主人说你是最具诱惑力的东方美男,让我小心些,别迷失在你多情的黑眼珠里。让我们认识一下,我是茱蒂——”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修长翘曲的睫毛迷人地不断向我忽闪着。

我把自己扔进车子的后座里,再扯过一床毯子把头盖住,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茱蒂如火的热情。我心里只有那本册子,对其他事毫无兴趣。开罗之行,本就不是为度假来的。

茱蒂吃了闭门羹,轻轻吹了声口哨,踩下油门,向城东狂奔。

半夜时分,大街上十分空寂,所以吉普车的时速很快便飙升到二百公里以上,风驰电掣一般。从毯子一角望出去,高大辉煌的新型建筑物不断从窗玻璃上向后快速闪去,很快车子便出了市区,沿着一条环城公路斜向东南。

“主人在十三号别墅。”茱蒂不介意我的冷漠。

在整个非洲大陆,手术刀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大富豪、黑道大亨、非洲某内陆国王储、世界级足球联赛的幕后股东、第三世界超级大军火商……

对我而言,他这许许多多光环中,我只在意一个,也就是“天下第七”。

天下排名第七的盗墓高手。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任何一个行业领域,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第二流的,更何况是第七?但手术刀做到了,而且在第七的位置,稳稳当当地坐了很多年。

今晚有点阴天,夜空不见星星,下了环城高速路,连路灯都不见了。

三菱车开了越野探照灯,一路向前,灯柱像四条光剑,毫不客气地劈开彻头彻尾的黑暗。茱蒂的驾驶技术一流,轻松自如地绕过山间四个连续的S形弯道,又行驶了五分钟后,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一座黑沉沉的山间别墅。

别墅靠山而建,占地广阔,四周环绕着三米高的高大围墙。

走近之后,我才发现围墙顶上竟然盘绕着密密麻麻的高压电网,四角还有六米高的炮楼。从炮楼顶上偶尔闪烁的烟头火光可以判断,那些炮楼并不是附庸风雅的装饰品,而是绝对具有实战意义的工事堡垒。

粗大的铁栅栏大门缓缓向旁边滑开,车子缓缓进入别墅。

我偷眼瞥见,电动大门边的四个高大的警卫人员,胸前都吊着最新型的美式冲锋枪。

这里,不像观光别墅,倒像是戒备森严的重犯监狱。

车子继续前进,直到停在主楼的台阶前。一路上,不断看见花丛树木后面,有牵着狼犬的警卫人员谨慎小心地在四处巡逻。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瘦高中年人替我拉开车门,恭敬地说:“欢迎杨先生,我是拉农,主人在蔷薇露台,请。”

听名字便知道,露台四面自然开满了各色蔷薇花。

果不其然,手术刀坐在露台前的逍遥椅上,手里端着一杯酒。一踏进露台,满鼻子里都是浓郁的蔷薇甜香,令我头脑为之一阵眩晕。

“风,欢迎。”手术刀淡淡地笑着举了举酒杯,苍白的脸,在桌面上烛台的映照下,发出一种近似于碧色的玉光,略显诡异。烛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侧面打下了浓重的阴影,把这个具有中国、西班牙混血的中年人,更照成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我坐下,拉农立刻送上一杯酒,脸上带着职业化的谦恭的笑容。

“拉农,你先下去吧。”手术刀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早就习惯了手术刀的冷漠,如果不是这份“冷”,何以得“手术刀”之名?

我摇荡着杯子里的冰块沉默不语,手术刀是大哥的至交,更是我的学业监护人,像我的父亲更多于兄长或朋友。

“今晚来的两个人,班察、谷野,你该听说过吧?”

我在大学里主修神学、历史、文物鉴别,对于这三方面的当代高手,有过系统地了解。

“听说过。”我点头。

“他们过来,为的是‘朱雀之眼’。一会儿,你只听,不必开口。”

手术刀的话,总是言简意赅,并且说话时,碧蓝色的眼珠,一直有游移不定的光芒闪烁着,像一把浸在冰水里的宝刀。他喝了一口酒,空着的左手向下简洁有力地一劈,很坚决地重复:“记住,别开口。”然后,他放下空杯,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进入了假寐状态。

记忆中,手术刀的话极少,往往几个手势、只字片语便能把一场轰轰烈烈的行动计划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像极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或救命或要命的“手术刀”。

班察,泰国第一盗墓高手,古董市场上流通着的泰王寝陵珍宝几乎全部出自他的手下。

谷野,日本人,整个东北亚陵墓群,包括日本、韩国、朝鲜、中国东北、俄罗斯东部一带,全部被他发掘一空。他具备一切日本人该有的贪婪、冷血、狠毒、极端等劣根性,有个形象的外号叫做“豺狗博士”。

至于“朱雀之眼”则来源于中国盗墓古籍里的传说——“朱雀之眼、玄武之爪、青龙之鳞、白虎之舌,此为天之四极。四极并至,合以众神之枢,堪扭转乾坤,重分宇宙。”

大意是说:天下存在五块奇怪的宝石,朱雀之眼、玄武之爪、青龙之鳞、白虎之舌、众神之枢,集中五块宝石,有扭转乾坤的力量。

传说只是传说,我就不相信,在既已形成的银河系、太阳系,谁还能有改变星球运转的力量?

中国古籍,颇多神乎其神的怪论、病句,不足以为信。

“你不信?”手术刀闭着眼,突然问了一句,伴随着一声轻咳。

我一愣,随即回答:“不信。”

手术刀无声地笑了:“我也不信,但他的话,我又不能不信。”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令他不敢直呼其名,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后,那就是我的大哥,盗墓之王杨天。

“他是当之无愧的盗墓之王,这一行里每个人都知道,上下五百年之内,没人能超越他的成就。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理,无与伦比的真理。”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双手捂着胸口,撕心裂肺一样地咳嗽。

足足有两分钟,他的咳嗽都没停止,声音飘下露台,我猜整个别墅里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到。

我隔着衣服压了压口袋里的牛皮盒子,有股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

册子,是手术刀转交给我的,大哥失踪后,早就父母双亡的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只有手术刀。

“他还活着——嗯,我这么说,你会信吗?”他低声笑起来,打了个响指,拉农匆匆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的冰筒里,是一瓶紫黑色的马爹利酒,瓶子的样式古旧之极,起码有上百年的历史。

我几乎要蹦跳起来,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双眼盯在手术刀侧面颧骨上。如果不是当着拉农的面,我肯定有连珠炮一样的十几个问题要问,但我还是忍住了。四年的大学生活,让我从一个热血少年逐渐转变成了沉稳安宁的年轻高手。

我默默地做了次深呼吸,把那些问题随同空气一起咽进肚子里。

拉农下去后,手术刀向我投以赞许的微笑:“不错,隐忍坚韧,是块做大事的材料。”

我报以一笑,端起酒杯,让酒里的冰块轻轻荡漾着。该说的,手术刀一定会说;不该说的,急也没用。

“啪嗒”,薄薄的一沓照片掷在我旁边的茶几上。

我随随便便扫了一眼,最顶上的一张,昏暗模糊,似乎是在某个巨大的宫殿里,或者是某部恐怖电影的片场布景。在照片右上角,一个男人四肢极力地伸展,悬在半空。背景一片昏暗,仔细辨认后才能分得清是些古里古怪的石刻雕像,全都是狰狞的兽头、蛮荒人类和叫不出名字的图腾。

“这是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

“你猜呢?”手术刀沉得住气。

全球恐怖电影,我看过不下千部,并且在大学里主修过“电影艺术”这门课,考试论文的题目就是“论恐怖电影的没落”。在我看来,所有的恐怖电影都拍得又虚假又苍白无力,丝毫不能带给我恐怖的震撼力。

我伸出指甲一弹,弹开第一张。

第二张照片,略微清楚些。那个半空悬着的人头部呈四十五度角俯视,肩头、上臂的肌肉凶悍地突凸出来,足以显示出他的身体超级强壮。其肌肉发力时的贲张程度,几乎接近于全美健美冠军。

奇怪的是,我看不见他的双手和双脚,因为在手脚位置,图像一片模糊,无法分辨。

我来了兴趣,迅速铺开照片,从第三张一直看到最后一张。

总共七张照片,拍的全是一个画面,不过一张比一张清晰。到了最后一张,那人的服饰、腰间的革囊皮袋、小腿上紧紧束着的绑腿,全部清晰可见。他的手和脚,被握在一个巨大的雕塑手里。对了,这雕塑共生着四只手,所以才能把那人的手脚全部握住。

照片背景,天空有太阳神的图腾,远处有金字塔的简易图像,而所有顶礼膜拜的大片人群衣衫褴褛,每个人头上都缠着宽大的头巾,分明就是教科书上常见的古埃及人的打扮。

我耸了耸肩膀:“这是什么?埃及古墓电影系列的最新胶片?”

五年前,电影界曾掀起过一次埃及古墓风,导演编剧们以各种各样的神、鬼、妖、魔题材,演绎着盖世英雄跟古墓木乃伊之间的终极大战。战斗的结果,无一不是英雄获胜,抱得美人归。

手术刀摇摇头,若有所思:“风,这个人,如果右侧肩膀上再刻上一条中国式的金龙,手腕上再缠上一条四厘米宽的藏银链子,并且是经御封的杰可拉罕喇嘛亲手开光的那种——你想他会像谁?”

我“啊”的一声,把照片全部抄在手里,又仔细扫了一遍,颓然问:“你到底要说明什么意思?这个人就是我的大哥?”

刚刚手术刀说过的文身、银链,都是大哥的独有特征,无人可以模仿。特别是那条藏银链子,上面镌刻着的莲花蕊、转经筒、九界手印,都是用杰可拉罕喇嘛的灵血涂抹过的,几十年不褪色。

照片里这个人,身材架势跟大哥昔日相似,但绝不可能是他。

“我也不相信,但有人——也就是今晚要来的人,无比肯定这一点,并且以中国南海东部的十口油井做赌注。风,你该知道,谷野不是傻子,没把握的事,这日本佬绝不会冒险。十口油井的价值,想想吧,几乎能顶得上中国沿海某个富裕城市的国民总产值!”

我怔住了。

作为盗墓界的名人,谷野曾出版过十几本关于中国古代金、辽、西夏墓葬查考的典籍,并且被欧洲各国大学奉为研究中国宋代历史的宝书。

谷野最大的特点,便是他一直叫嚣并奉行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行为准则。

他曾于二十年前提出过“元太祖忽必烈的陵墓葬于水底”的假设,这一命题当时遭到全球文史学者的嘲笑。因为此前古代的墓葬种类,有天葬、穴葬、壁葬、土葬、水葬(漂流)、火葬,却从来没有人能想到“水下陵墓”这个极端古怪的形式。但是,谷野倾全部财力,秘密进入中国北部草原,经过长达四年的调查摸索,又经过六年的实地发掘,终于找到了堪称墓葬史之奇观的“忽必烈水下寝陵”。

那件事,差一点儿就让谷野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人文奖章。

“呼——”手术刀呼出一口长气。

“半小时后——”他看了看表,“谜底会被揭开,风,他曾教导过我,盗墓这一行,要想成为顶尖高手,最好就是相信世间一切玄幻古怪的记录,然后努力求证。世界上,没有最优秀的盗墓者,最勤奋的,就是最好的。”

我又一次压了压口袋里的牛皮盒子,真的很想问问关于“诸世纪预言”的事。大哥在这册子里庄重地用红笔标示出来的句子,肯定有其深意。另一方面,所有史学家们和全球民众关注的“1999地球灾难”的那一段寓言,被现实打破,在1999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可能毁灭地球的灾难。

“大哥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看了一眼腕表,已经接近午夜时分。

“如果……我是说如果大哥还活着……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况?”我喃喃自语。看这几张照片可以发现,那人是被怪物“捉”在手里的。综合考虑一下背景就会得出一个怪论:埃及墓穴?会活动的雕像?十五年的活死人……

“停!那太疯狂了!那个想法太疯狂了!”我忍不住叫起来。

“哥哥……”有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淡淡的香气随风一闪,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跳跃着,扑到手术刀椅子旁边,脚下的高弹力运动鞋踩在青石地面上,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哥哥,医生不是说过,不让你喝那么多酒吗?”女孩子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连娇带嗔,唧唧呱呱的,不容手术刀插嘴。

我只看到她的侧面,挺直的鼻梁、小巧的鼻子,唇微微撅着,脸上努力装成一副生气的样子。

“主人,电话。”拉农匆匆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架精巧的黑色索尼无绳电话。

手术刀目光闪动,拍拍女孩子的肩膀:“乖,我听电话,你来接待风哥哥好不好?”他起身抓起电话,走入露台侧面的一个走廊里,那想必是一个极其秘密的电话。

第二节 盗墓专家

女孩子回头,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手:“我是苏伦。”

我伸手与她相握,她的手软软的,柔若无骨。

“常听哥哥说起你,普伦西纳教授领导下的第一高才生,据说是意大利近年来最最有潜力的百名新人之一。”她忽闪着长睫毛,翘着嘴角,带着个若有若无的笑看着我。她的脸,是中国古代美女标准的瓜子脸,骨架清瘦,眼睛又大又清亮,仿佛秋日里山间无人扰动的清泉一般。

“见笑了。”我不是在美女面前就变得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相反的,听腻了女孩子们的赞赏之后,这些溢美之词只会令我感到微微的厌烦。而且,因为那些照片引发的疑问,满满地塞在胸膛里,根本容不下一丁点儿其他思想。

“风哥哥,那些照片,我也看过,想不想听听我的意见?”苏伦笑着,在手术刀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把落在额前的头发向后一拂。她的头发乌黑油亮,长长地披垂到腰间,全部随意散开着,像危岩上陡然垂落的神秘瀑布。

“哦?请说。”我对漂亮女孩子的智商,一向不抱什么希望。

“谷野是日本乃至全球盗墓界的奇人,他不会无的放矢,更没有闲心造些虚假图片来欺世盗名。更何况,这次他面对的是‘天下第七’,他该清楚哥哥雷厉风行的处事作风。所以,我一直以来的结论便是‘这些照片都是真的’。”

我半信半疑,跟谷野没打过交道,无法更深地相信对方,这是其一。第二,目前数码图片合成技术,已经达到惟妙惟肖的境界。单凭肉眼,根本无法判断某一图片的真实性。

如果这照片拍摄的,是地球某一个角落里的真实情景,那么事情就越发变得扑朔迷离了。

我知道手术刀有个唯一的妹妹,但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交浅言深,不想多说。

手术刀打完电话,噔噔噔地快速走回来,站在我跟苏伦面前,双手交叉攥着,表情疑惑。他那副特征鲜明的混血儿的脸上,写满了惘然不解。

“风,苏伦,有个问题考考你们,有没有兴趣?”他抬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抹着,似乎要将深夜的疲倦全部驱赶开去。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腰和背正在慢慢佝偻下去,似乎两肩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似的。

苏伦反应更快,迅速倒了满满一杯酒,递给手术刀。

空气里,满是威士忌的狂野的清香,这种浅橙色液体,是世间最好的镇静剂之一。果然,当手术刀把整杯酒喝下去时,情绪迅速沉稳下来。

“是这样,刚刚接到报告,五分钟前,太空卫星轨道上,突然有三颗日星、两颗泰星将搜索指向和频段全部对准了开罗以南,大概的搜索范围是以法老胡夫金字塔为中心、半径二百公里之内的区域。更绝妙的是,无独有偶,至少还有三个国家的卫星,中国、澳大利亚、美国,各有一颗巡洋舰级别的通讯搜索卫星,也把注意力瞄准了这里。你们说,这证明了什么?”

手术刀冷静下来之后,洒脱地抿了抿两鬓发角。他的势力遍及非洲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国家,特别是在埃及,他的巨大权力几乎要超过本国总统。所以,跟埃及有关的国际动态变化,资讯总是第一个传到他手里。

太空轨道上,全球发射的几百颗通讯卫星,每日都在极度繁忙地接收、转发、查询、搜索、刺探地球上的通讯信息。每一颗的运行轨迹和工作状态,都是事先经过严格规定的。八颗卫星同时瞄准某一区域的话,除非是这一地区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巨变,比如在此之前美国的9·11恐怖事件或者是伊拉克的海湾战争之类的。

不过,目前看来,开罗并没有发生巨变的前兆。

“难道,胡夫金字塔要坍塌毁灭?”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胡夫金字塔是埃及的标志性建筑,是世世代代埃及人的民族骄傲。它若真的倒塌了,的确算是大事。

“No,No——”苏伦笑了,腮上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能够明显看出,她的脸型跟手术刀存在巨大差别,可见血缘遗传的相似性,并没有在他们兄妹身上体现出来。

“哥哥,很明显,大家对你的‘太阳神工程’感兴趣,对不对?”

我突然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牵扯到高度的商业机密。作为盗墓行家,每年都会有类似于工作计划的“盗墓计划”,通常定名为“某某工程”,既好听又好记。手术刀的工程,每一项都称得上惊世骇俗,并且会在成功前严格封锁消息,免得遭到同行的阻挠。

关于“太阳神工程”,我略知一二,并且曾有一段时期,疯狂地搜索过关于这件工程的相关资料。

手术刀哈哈一笑:“风,没当你是外人,尽可以发表意见好了!”

我笑着摇头。

“太阳神工程”牵扯到古埃及传说中最珍贵的宝石之一“月神之眼”的下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叙述得清楚的。

手术刀若有所思:“风,希望今后你跟苏伦多交流。我也老了,这个世界,完全是属于年轻人的。”

话音刚落地,西北方向的天空,传来轧轧的直升机螺旋桨破空之声。仰面向那边天上望去,看见一红一绿两盏夜航灯醒目地亮着,而且直升机的轮廓隐约可见,正是向别墅的方向飞来。

手术刀耸耸肩膀:“肯定是谷野,这个日本鬼子,在埃及的几个没落贵族圈子里关系很多。”

五分钟后,直升机落在别墅正面的庭院里。出乎意料的是,直升机里除了驾驶员之外,只有两个人,并且都是又矮又瘦,后背略微佝偻,一副典型的东亚人群体格。

苏伦已经进了书房侧面隐蔽的夹墙偷听,我则是一直跟在手术刀身后。

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伴随着拉农谦恭有礼的声音:“两位请,主人在书房相候。”

书房正面,摆放的是长长的一排意大利真皮沙发,沙发背上连续搭着四张正宗的埃及豹皮,五彩斑斓,气势磅礴。沙发对面,隔着两个狭长笨重的花梨木欧式茶几,另外随意摆放着四个座墩、两张单人沙发。

侧面则是一只直排到屋顶的巨型书架,上面摆满了厚薄不一的书籍,当然全部都是跟主人的职业密切相关的。

茶几正对的屋顶,悬挂的是一盏巨大的北欧风格花枝水晶吊灯,无数水晶珠串呈放射状垂落下来,最长的一支几乎要直落到茶几面上。在白色磨砂灯泡的照射下,所有的珠串散发出一种动人的五彩迷幻光芒。

手术刀的生活之奢华,恐怕足以令非洲任何一个国家的总统相形见绌,单是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水晶吊灯,其价值在索斯比拍卖行上,起拍价便超过五十万美金。

两个身材瘦小的人,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走进来的。在拉农高瘦身体的映衬下,这两人像是惹人发笑的侏儒小丑。

不过,当其中一个开口说话时,才令人猛然省悟他们是目前全球盗墓界顶尖的人物,绝对不容小视。

“我们来了,手术刀,那些照片,你看了吗?”这人生涩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南亚语系特有的含混不清的调子,还没落座,就开门见山地发问,看得出他是个性情比较急躁的人。

这人皮肤黝黑,脸庞消瘦,两眼深深凹陷在眉骨下方,像两蓬磷磷燃烧的鬼火。他坐下的姿势非常古怪,两腿交迭,压在臀部下面。两手十指相对,横置腰间,竟然是泰国密宗里的“驱鬼杀妖大手印”。

他身上穿的虽然是正宗意大利名牌西服,但袖口和衣领都脏得可以,里面的白衬衫和黑色领带更是皱得厉害,简直像刚刚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我只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他的手上。指骨粗大,高高凸起,显得强劲刚硬之极,必定是身怀高深的外家硬功。并且,这样的坐姿,只在敌我双方全力以赴地对峙时才会用。

我在看他,他那双鬼火般的眼睛却在盯着手术刀,当我不存在一样。

另一个人,肤色非常苍白,病病怏怏的,无精打采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手术刀胸有成竹,指着茶几上已经倒满的洋酒:“两位远道而来,要不要先喝一杯?”

他跷着二郎腿,倚在一张豹皮上,右手随便地搭在膝盖上,露出腕上价值一百万美金的顶级劳力士金表。五根手指上,各带着一个宽大的白金戒指,上面雕刻的花色各不相同,但全都是来自欧洲顶级的珠宝行。

“喝酒?算了!手术刀先生以为我们会为了一杯酒巴巴地从亚洲大陆飞到非洲来?”

第二个病病怏怏的人撩了撩眼皮,声音很轻,却明显地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机。

在很多历史典籍的扉页上,都有这个人的照片,所以我能轻松回忆起他过去的辉煌历史。他就是谷野,日本大和民族的骄傲,并且全日本民众一直对他要做“中国人的掘墓人”这种论调百分之百支持。

手术刀潇洒地弹了弹指甲,发出“啵”的一声。会见客人的时候,他手里随时随地都会端着一杯酒,仿佛最贪杯的瘾君子一般。不过,我知道那酒杯就是他的武器之一,还有手指上的五个戒指,更是百发百中、见血封喉的剧毒暗器。

他常说:“求人不如求己。雇佣再多的保镖,不如自己练就保命绝招。”

我相信,这么多年来,他能一直在风里浪里潇洒地活过来,并且家业财富呈几何级数增长,是跟他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的高度警惕性密不可分的。

“好,既然谷野先生如此痛快,那咱们就谈生意。”

谷野吸了吸鼻子,伸手罩在嘴上,又咳嗽了几声,才慢慢悠悠地说:“那些照片,我敢以自己的信誉担保,是真实的,而且拍摄日期陆陆续续不超过半年时间。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拍到的照片,绝对能够证明,这人是活着的,并且能看出缓慢呼吸的生命迹象。”

客厅里很静,所以谷野的声音虽低,却也让我听清了每一个字。

“照片,我总共拍摄到三千六百多张,最清晰的一部分,能够数得清这人脸上最微小的雀斑。我想,手术刀先生或许有兴趣把它们买下来?”

这是高手间的过招,很多话根本无须点明,听话音就明白全部。

手术刀晃动着杯子里的酒,眼睛连续眨了眨,忽而抬头一笑:“开个价吧?”

谷野猛地“哈”了一声,似乎料不到手术刀答应得如此痛快。另外那人古怪地笑了笑,发出嗄嗄的诡异笑声。

“班察先生,有话请讲。”手术刀附和着笑了几声。

肤色黝黑的班察忽地伸出右手,张开五指:“五个条件。”

手术刀颔首:“请讲,别说是五个,就算五十个、五百个,都不是问题——但,丑话说到前头,万一这些照片是你们日本的电脑高手虚构出来的,到时候,就不是五个条件能平息得了的……”

一刹那,手术刀的表情冷漠得像一把擦拭干净的刀子,印堂上泛着寒冷的白光。

班察眼睛一亮,竟然如野兽般射出两道碧光,更显得万分诡异。这泰国来的盗墓高手,资料很少见于经传,但整个东南亚直到西亚一带,所有浸淫于盗墓这一行的大大小小行家里手,都奉他为天神一般。并且,泰国王室曾出年薪百万美金的价格,聘请他做泰王寝陵的安全设计师……

“当然,当然,这一行里,谁都知道真品和赝品的区别,手术刀先生太多虑了吧?”谷野露出日本人惯有的奸诈微笑,嘴角有些神经质地抽搐着。他的两边眉骨上方各生着一颗花生米大的黑痣,仿佛多长了两只黑眼珠一样,看上去古怪之极。

他重新眯缝起眼睛,挥了挥手臂:“班察先生,请继续。”

他身上穿的,是一身质地考究的中式唐装,米黄色底子上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写意画,看上去,一派文质彬彬的学究气质。

班察不满地咕噜了一声,又用怪腔怪调的英语接下去说:“五个条件,前四个代表四件东西,分别在你的九号跟十五号藏宝库里,第五个条件——”

班察的话没说完,我已经觉得满身的血液突然涌上头顶来,因为九号和十五号藏宝库里的东西,都是来自亚特兰蒂斯的遗址。每一件,除去市场价值,更具有难以估计的历史考察价值。

手术刀打了个愣,对方能把他藏宝库里的东西摸得一清二楚,足以证明他手下藏着内奸。他扬头打了个哈哈,借以掩饰自己的不安:“好吧,想不到两位对亚特兰蒂斯的遗址也有兴趣?中国人有句古话,世间难得一知己。两位喜欢,尽管拿去。”

谷野跟着笑了,从唐装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大信封,在手里晃了晃:“手术刀先生果然快人快语,这些算是咱们的订金。”信封略微有些鼓,里面装的肯定是另外的照片,而非美金或者英镑。到了这几个大人物的层次上,一年当中亲手接触现金的次数寥寥无几。

手术刀缓缓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信封。

我在他背后,看到他衬衫后背上,已经被冷汗洇湿出巴掌大的一块,不禁吃了一惊。高手面对面过招,最可怕的就是自己先乱了阵脚。他既然浑身都开始大冒冷汗,足见在这场无声的交锋中,并没占了上风。

谷野陡然手腕一振,信封在半空里平着飞掠过来,高度恰好在手术刀脖颈部位。这日本人看似彬彬有礼,却在不动声色中偷偷下了杀手。如果手术刀是个毫无武功根基的人,这只信封对他的杀伤力,不亚于一片薄薄的刀刃,可以轻而易举地切掉他的头颅。

手术刀轻松地向后仰身,靠在沙发后背上,依旧笑着:“多谢。”

等信封掠过茶几上方时,我跨上半步,闪电般伸出右手,在信封底下呼的一托,同时掌心发出太极拳的“方寸柔劲”,令那信封在半空里突然急速旋转。信封的口原先是敞开的,里面的照片在我的柔劲作用下,哗啦一声滑落出来,整整齐齐地在桌子上排成一行。

我收回手掌,双手一拍,那信封碎成三四十片,如折断翅膀的蝴蝶一样,纷纷落下。

露了这手上乘武功之后,班察开始注意到我,恶狠狠地连盯了我好几眼。

我昂然后退,目光越过手术刀的肩膀看那些照片。最明显吸引我的,是其中一张局部特写,两只相握的手,十指纠缠勾连,骨节间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张力。任何人看了,都会知道这两只手的主人,正在拼命发力,要拗断对方指骨。

“嘿嘿,二十张照片,请慢慢欣赏。看得出,手术刀先生对它们很感兴趣,我们真的得先喝上一杯,等二位心情平静下来,再仔细谈条件了……”谷野老奸巨猾,从手术刀身上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能猜到他此刻心里所想的。

的确,照片不多不少,共二十张,跟先前手术刀拿出来的照片完全是一个系列,仍旧是在那间昏暗的墓室里。

除去我说的那张特写外,还有几张,镜头拉近,有意识地接近那人的脸部。胡楂、干裂的嘴唇、铁青色的脸、腮上紧咬的咀嚼肌,无不表明那人正在全力坚持着自己的动作,抗拒着外来的巨大压力。

可惜,由于拍摄角度的局限,只能看到他四十五度角下垂的脸,是以我跟手术刀都无法判定那是不是传说中的“盗墓之王”杨天。

手术刀拿起那张特写,用指甲轻轻弹了弹,似乎在推敲其中的真实性。

两只手,其中一只古铜色,筋骨肌肉因竭尽全力用劲而贲张,手背上的表皮全部紧绷着。

手术刀呼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这一刻,我们应该是想到了同样一个问题:“大哥左右手背上,各文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蓝色玫瑰花。照片里这只手,并没有文身,那么可以肯定,那人不会是大哥!”

悬着的心放下来,我的额头上也无声地滴下来一串汗珠,落在前胸上。我并不相信,失踪了十五年的大哥还会活着,而且是活在一个古埃及的地下墓穴里。

手术刀手指一弹,照片落在茶几上。

忽然,谷野诡异地笑了起来。

班察也放开手印,抖了抖肩膀,龇牙咧嘴地无声笑着。

“这些照片——”手术刀缓慢开口,声调虽低沉,但心里久久悬着的大石头已经放下。既然那人不是大哥,这所有的照片都变得一钱不值,也就不必用亚特兰蒂斯的珍贵古物去交换了。

他的话只说了半句,伸手去端那杯酒,不过眼角余光却在瞟着谷野的脸。

“怎么?手术刀先生好像对这些照片一下子失去了兴趣?”谷野明知故问,他这样的老狐狸,肯定能在瞬间捕捉到手术刀的心情变化。

大哥手背上的玫瑰花,据手术刀说,是为了怀念生命里的两个最特殊的女孩子。她们是双胞胎,姐姐蓝妖,妹妹蓝姬,都有风华绝代的美丽。

手术刀曾不止一次神往地描述过两姐妹的美:“任何场合,只要她们其中有一个人出现,立刻全场的男士酒不喝了、舞不跳了、话不说了,就连心跳和呼吸都仿佛被她们的美抑制住了。那一刻,所有形容美女的词汇,比如‘美若天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她们的美,在地球上绝不可能找到第三个人可以匹敌。”

“只有那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伟大的盗墓之王杨天。”

手术刀笑了笑,刚刚要开口,苏伦已经快步从夹壁墙后转了出来,裙裾窸窣声中,她走到手术刀身边,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

即便近在咫尺,我也没听懂苏伦的话,或许只是几个简短的音节,更有可能是某种土著民族的特殊暗语。手术刀怔了怔,眼珠接连转了十几次,胸膛猛烈地起伏着。

“既然手术刀先生不感兴趣,那咱们的生意只能告吹了!”谷野伸手向前来收走照片。

“谷野先生,请不要心急。”苏伦燕语莺声地开口,说的是标准流利的日语,同时以日本人的礼仪深深鞠了一躬。她身上穿的是白底撒红花的宽松旗袍,落英缤纷,竟然全是日本特有的春日樱花。

谷野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苏伦一眼,像暗夜中的夜枭看见了一只雪白的小兔子般,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

第三节 土裂汗金字塔

“谷野先生,家师冠南五郎时常在晚辈面前提起您的名字,并且说他日有机会见面,一定要多向您请教一下关于日本海峡、台湾海峡两处海域中的藏宝沉船的典故。”苏伦柔声说着,令谷野陡然向后一仰,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惊骇莫名。

岂止是谷野惊心,连我也吓了一大跳。

美籍日本人冠南五郎目前兼任美国五角大楼亚洲事务的军事顾问,是小布什集团里的实权派人物。在进入五角大楼之前,冠南则是名震天下的历史学权威、考古学权威、宇宙航天学权威,并且是全日本四届柔道冠军、剑道冠军……

这个人,被行业内的高手尊称为“一代宗师”,无人望其项背。

苏伦既然是冠南五郎的弟子,谁敢轻视?

谷野的下颚夸张地垂着,目光足足在苏伦脸上盯了三十秒:“冠南大师——的——弟子?”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令我有些发笑。

“对,晚辈不才,在冠南大师门下,排名四十九。”

这次,连班察也惊叫起来:“小姐——不,不,应该称呼为阁下……阁下竟然就是冠南大师的关门弟子?‘记号’矢菊樱子?”

我听说过“矢菊樱子”这个女孩子的名字,那是在一本全球历史学家编年史上。据说她有超强的“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任何文字、图片一经进入她的脑子里,调用速度完全可以跟电脑相比。她的外号,便是叫做“记号”。

苏伦笑起来,风情万种,千娇百媚:“我的中国名字,苏伦,请两位前辈多多指教。”

书房里一下子沉默起来,苏伦的出现,令谷野和班察大出意料,有轻微受挫之感。

苏伦掠了掠长发,将茶几上的照片一张一张摞起来,相信经过她的目光扫描之后,所有的照片都会被完美保存,不会遗漏任何微小的细节。

“班察先生说过的五个条件,我猜最后一个应该是关于‘土裂汗361’,对吗?”

苏伦收好照片,轻轻在手术刀旁边坐下,伸手覆盖在手术刀的手背上。幸好有她这只手安抚,否则手术刀只怕会腾地跳起来。

“哈哈,哈哈——”谷野咽着唾沫干笑起来,默然承认。

班察碧色的眼珠慢慢开始充血,带着一种模糊的血光,逼视着苏伦:“你在这里,代表的是令师的意思,抑或是手术刀先生的意见?”他的两手蓦地下探到底,握住两只脚踝,极有节奏地一抓一放。

泰国玄学武术源远流长,特别是先哲们从佛学典籍里参悟到的几千种“手印”,带着惊世骇俗的玄幻力量。人虽然只有十根手指,但“手印”高人,能从十根手指的变化中,幻化出无数种奇特武功。

几千种“手印”,就算最有天赋的泰国武术家,倾尽毕生之智慧,也仅能融会贯通一百多种而已。

“班察先生,我在这里,只是休假旅游,根本没有敌意,不必如临大敌地用‘劫厄灭佛手印’对付我。家师说过,前辈手印里有个最大的破绽,如果一旦被高手反制,不免会血脉逆转,两太阳穴爆裂而亡。”

班察“啊”的一声,脸色发黄,急忙放手,看来苏伦已经说中了他的武功罩门。

苏伦的加入,令谈判的胜负天平一下子向手术刀这方倒下来。不过,“土裂汗361”事关重大,在场的几个人,都不敢松气,放言谈论胜负。

谷野无声地点了点头,手术刀的大手翻转,握住苏伦的小手。

良久,一阵夜风从窗户里卷进来,我才蓦地发觉自己后背一片冰凉,全部被冷汗湿透了。

资料显示,存放月神之眼宝石的金字塔古墓,是一个名为“土裂汗”的古埃及王所建。而这座金字塔内部的房间分布,每层的房间数都是三百六十一间,数目与中国围棋的棋盘格数暗合,就连布局也是横向十九间、竖向十九间,从横剖面上看,完全可以看作一张围棋棋盘。

土裂汗金字塔的墓室层数一直没有定论,起初埃及盗墓者们探明为七层,跟着挪威寻宝者得出了十五层的结论。而最新资料证明,深达十五层地宫之下,以强力超声波探测器检验得知,仍旧有巨大的空洞回声,也就表明,墓室远远不止十五层,可能深入沙漠下几百米之多。

手术刀的太阳神工程,就是一个庞大的秘密发掘土裂汗金字塔的计划。

“第五个条件,把所有土裂汗金字塔的发掘工程全盘交给我们。”

“哈哈哈哈——”手术刀陡然大笑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说话的班察。

就算刚入行的盗墓者也能估算出土裂汗金字塔的发掘价值——这是一个完整的未经发掘的金字塔,因其建造的手法和防卫措施,迥然不同于目前已经被开发盗掘的普通金字塔,所以,很多盗墓者在盲目的经验面前,纷纷坠马失手。据可靠资料记载,从土裂汗金字塔于1976年被第一批盗墓者发现之后,为了进入它的内部,盗墓者编年史上,至少已经损失了近五百名大师级的大人物。

残酷的数据,至少可以充分表明,土裂汗金字塔是迄今为止在地球上发现的唯一一座未经零星盗掘的埃及古墓。

众所周知,几千年来,金字塔内部蕴涵着大量物理学、生物学、考古学几个领域里,可能存在的巨大创新发现。如果谁能拥有土裂汗墓穴的所有权,单是这些新发现的价值,便能买下整个欧洲全部最豪华的大学。

任何金钱数字,在土裂汗金字塔的价值面前,都将黯然失色,都无法统计出它的真实估价。

班察有些气急败坏:“比起我们在卫星照片探墓上的成就,土裂汗金字塔算得了什么?”

他已经放弃了用手印秘术向苏伦进攻的企图,缩在沙发里,眼睛里也不再精光闪烁。他的话,有六个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卫星照片探墓?难道这两人已经掌握了最新技术?”

苏伦与手术刀的手又紧紧握了一次,仿佛在进行心灵感应沟通一样。

手术刀忽然叹了口气,目光闪烁,眉梢上挑,似乎在发出某种询问。苏伦轻轻点了点下巴,无声默认。

手术刀又叹了口气:“谷野先生,我以为土裂汗金字塔的核心价值就在里面珍藏的月神之眼,你说呢?”

谷野耷拉着嘴角,目光沉寂无力地回应着:“是的,目前来看的确如此。”

“那么,发掘工作,依旧我来做。到时候,墓穴打开,宝石归你,怎么样?”手术刀权衡利弊后,提出这样的半妥协计划,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我有些奇怪:“既然那些照片毫无价值,何必再与虎谋皮?”

照片此刻放在苏伦身边的沙发上,整齐摞着,最顶上一张,就是那幅两手相握的特写。我刚才还没有介绍另外一只手呢——那是……应该是一只雕像的手,青灰色,死板而僵硬。雕刻的手法拙劣而粗糙,至少连手纹、骨节间的皮肤横向皱褶都没刻上,只是五根平滑的“木偶”手指。

我只能用“木偶”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它,毕竟在古埃及人的石雕艺术里,只要牵扯到“人”的肢体手脚,无一不刻画仔细,精雕细琢。反倒是到了人的头部细节、身体构造部分,却都刻得丝毫没有比例,看起来古怪无比。而这只手的样子,完全不符合埃及雕像的特征。

“哈——”谷野再次发出干笑,竟然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见:“月神之眼归你,剩余的归我,这样可好?”

两人间争执的焦点,仿佛已经将土裂汗金字塔当成了天下人共有的财产,见者人人有份。

手术刀再次沉默,班察不失时机地跳了出来:“手术刀先生,对于几张毫无价值的图片,你肯舍得下这么大本钱来交换?哼哼,我们变卦了,生意取消!”他迅速站起来,做出一副要抬腿离开的架势。

局面立刻僵持住了,主动权重新回到谷野那方。

照片很重要吗?

苏伦对手术刀说了什么?

难道照片里的人真的会是大哥?

我相信手术刀的判断力,虽然我是此刻唯一的旁观者,却犹如坠入五里雾中,根本分不清头绪。

谷野遮着嘴唇轻轻咳嗽着,手术刀打了个响指,拉农推着一架精巧细致的不锈钢餐车走进来。餐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冰筒,里面同时冰着三瓶酒。两瓶上佳的苏格兰威士忌,剩下的一瓶,则是最名贵的日本宫室清酒。

“让我们共同喝一杯,然后慢慢谈可好?”苏伦打着圆场,略蹙着眉,歪着头,任长发一直倾泻到沙发上。

酒在杯子里荡漾着,手术刀这里,珍藏着全埃及最好的佳酿,常常会令来访的埃及高官们惊讶。

有位著名的外交家曾说过:酒是感情的催化剂。往往一触即发的火爆场面,几杯酒就能浇熄战火。

放下酒杯后,手术刀突然说了一句令我几乎酒杯脱手的话:“五个条件,全部答应。”刚才在喝酒的间隙,他跟苏伦的手一直握着,不停地“眉来眼去”,想必其间已经交换了无数看法和意见。

谷野与班察喜形于色,举杯相碰,因为力道过大,竟然令杯子里的酒泼洒出来,落在彼此身上。

“不过,还有个条件。土裂汗金字塔归你们好说,但接下来整个发掘过程,都要有我的人全程现场参与。这个人就是——”手术刀举着酒杯的手指向我。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指向我,令我仿佛暴露在水银灯下的最拙劣的演员,一瞬间满脸通红。

“就是他。”手术刀向我眨眨眼睛,含义深刻。

在这群盗墓大师面前,我只是初出茅庐的小人物,怎么可能担得起如此重任?但是,我明显看到苏伦也在向我挤眼睛使眼色,只好用力挺了挺胸,把这个任务应承下来:“没问题,谢谢手术刀先生的信任,我会——把一切做好。”

谷野和班察的目光像四柄利剑,在我周身上下扫了个遍,只恨不得把我的五脏六腑也解剖开来弄个一清二楚似的。土裂汗金字塔对他们两个的诱惑力太大了,所以最后欣然答应手术刀的条件。

“干杯——”五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花枝吊灯也凑趣一样骤然通明,将书房里的角角落落照得通亮。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谷野两人一直待在手术刀的别墅,拟定签署合作文件,办理交接手续。关于那些照片,谷野只给了个笼统的叙述——

“我们在太空轨道上拥有近二十颗通讯卫星的使用权,从去年春天开始,已经尝试用红外制导和X射线穿透,再辅助以超声波刺探等综合方法,对全球可能存在古代陵墓群的位置进行扫描。这种技术,大概能透视到地面以下三百米的深度。很偶然的机会,我们拍到了这组照片,原先技术人员以为不过是普通的埃及墓穴里面的殉葬者干尸,并没太在意。结果随着进一步跟踪拍摄,终于得到了确切的画面……”

(请注意:极度兴奋的谷野在这里曾无意中提到“埃及墓穴”四个字,几乎已经表露无遗照片的来源是在金字塔下面,而我们三个竟然都没注意,真是失败!)

这些话,无异于天方夜谭。如果谷野的卫星探墓手段,能明确得到地面以下三百米的图像的话,美国人早就会购买这种技术来消灭伊拉克、阿富汗的恐怖分子了。日本人在全世界范围内,素以狡诈多变、不说实话著称,所以,我们才会对他说的话不太认真重视。

“明天,我会令助手将所有的照片放在磁盘里送过来,相信你们能从照片上得到更多关于画中人的信息。唯一不好意思的是,我们必须先小人后君子,将土裂汗金字塔发掘干净之后,才能把拍摄到图片的具体地球坐标告诉几位。”

谷野不但是学术专家,更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最懂得何时该加码、何时该讨价还价。

对于谷野的苛刻条件,都在手术刀预料之中。

我们三个单独的交谈中,苏伦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不要对图片里的人是谁轻易下结论,我会尽快将照片和先前杨天先生的遗照提交给伦敦大学的罪证分析研究室。人的肉眼或者摄影机器的镜头,因其物理结构的先天不足,很容易被外界的假象迷惑。”

手术刀对此不置可否,但看得出他对苏伦的意见非常重视,否则也不会临时变卦,达成这项交易了。

“风,这件事一股脑儿推在你身上,又没事先跟你打过招呼,抱歉。不过,在土裂汗发掘的过程中,我会派得力的帮手,随时跟你保持联系。当心些,凡事多问问自己,不要随随便便听人挑拨……”

手术刀对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我刚刚从大学里出来,理论虽多,实战经验却几乎为零。

“就这么放弃土裂汗和月神之眼?”我不甘心。一摞照片就能轻易换走一个价值连城的古墓?这笔生意,日本人赚大了。

经过谈判的那一晚之后,苏伦变得心事重重,让人琢磨不透。再联想到她的学术背景,骤然间我觉得手术刀兄妹心里肯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三天之后的黄昏,谈判双方已经办好了所有交接手续。手术刀同意无偿为谷野、班察提供发掘土裂汗金字塔的一切方便。他所能得到的,只有谷野的空头许诺。

两辆三菱越野车缓缓出了开罗城南门后,怒吼着冲进广阔无垠的沙漠里去。我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位上,支着腮,扭头向西天上那轮已经坠落一半的夕阳。

残阳如血,黄沙千里,并且前路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和危险——

“风,怎么了?对我们信不过?”驾车的是班察,一进沙漠边缘,他就狂野地把油门踩到了底,以超过三百公里的高速一路狂奔。

这是个极其神经质的人,从他脸上时而冷漠、时而疯狂的表情便看得出。导师曾经说过,如同希特勒的名言“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一样,盗墓者也是需要“偏执狂”这一特殊性格的。一个好的盗墓者,血液里必须要具备三分之一疯狂的特性。

我默默微笑着,拉严了皮夹克的拉链。沙漠昼夜温差超过五十摄氏度,晚上能活活把人冻死。向前挺进了二十分钟后,夕阳完全落下,暮色深沉地围拢上来。无意中向反光镜里看了看,发现后面跟着的并不仅仅是一辆车,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五辆高大雄壮的灰色厢式车。虽然听不到拖车引擎的吼叫声,但从滚滚沙尘里,却能判断出车上携带着极重的设备。

我急了,挺身向反光镜指着:“二位,这些拖车不在咱们的议定范围内!”

在双方协议里,一切设备和盗墓手段以及人员,完全由手术刀负责,也即是说,谷野的发掘行动,是在手术刀的监控状态下进行。现在突然多了五辆大卡车,想必谷野早有准备。

“风,少安毋躁。那些,只是咱们日常的起居用品,包括最后那辆房车上载着的十个日本超级漂亮的美女……”

后座上的谷野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手掌硬实得像块沉重的铅板。

表面上看,最后一辆车的确是正宗生活用房车,那种卧室、客厅、厨房、厕所齐备的被称作“移动旅馆”的大家伙。

我张了张嘴,不再坚持己见,反正发掘工作还得有接近一周的准备时间,在开罗周围的地域范围里,手术刀绝对可以掌控一切。

谷野龇着牙,用巴掌打着节拍,开始哼哼着一段日本歌曲的旋律,随即大笑:“日本美女,终将征服全球,让所有的地球男人都在她们美妙的身体吸引下,勇猛发射……”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淫荡下流起来。

全球商界公认,日本人在商场上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在男女色情方面,却绝对是不折不扣的野兽。这也是日本的色情漫画、AV女郎在十年内便迅速风行全球的最大动力,因为从很多渠道搜集到的资料表明,日本男人在摧残、折磨、蹂躏女人的手段上,绝对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所不用其极”。

我“哼”了一声,借以发泄我的“仇日情结”。我的骨子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对日本人天生的仇恨,是无法压抑的。

越野车的挡风玻璃里,渐渐出现了法老胡夫金字塔的瑰丽倩影。那是埃及沙漠的标志性建筑,犹如美国人的自由女神像。

汽车向东南偏移大路,沿着一条略微窄些的岔路前进,速度丝毫不减,不断被公路上的坑坑洼洼颠簸起来。从车窗里向外看,公路两边生满了低矮的沙漠灌木,被黄沙覆盖了大半,几乎看不出叶子原来的绿色。

暮色里,胡夫金字塔带着一种威严神秘的气势,傲然而孤独地矗立着。昏黄的塔身渐渐融入同样昏黄的夜幕里去。由于黄沙的反射作用,沙漠的夜晚不会完全黑下来,带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场浅黄色的迷离梦境。

班察把小指伸进嘴里,得意地打了声呼哨,声音又尖又长,把我从沉思里惊醒过来。

“风,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它也挖掉,把埃及人的宗教之根变成日本人的殖民地——”谷野丝毫不掩饰自己赤裸裸的贪婪,伸手指着高大的胡夫金字塔。或许一到夜晚,他们身体里的兽性就会占上风,此刻已经成了半人半兽的怪物。

我厌恶地拉了拉衣领,让自己蜷缩在宽大厚重的皮夹克里,眯起眼睛,装作困倦疲惫的样子。其实,我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盯着后面跟上来的五辆车。车身上没有车牌和任何能证明它们的国籍的标志,车顶装备着体型巨大的最新式强光探照灯,突兀地趴在车顶,像是随时可以发射的大炮一样。

我的衣领夹层里匿藏着最新式的无线对讲机,通过藏在同一位置的镍银电池供电,信号先进入开罗上空的私人通讯卫星,然后反射回地球,有效距离完全可以覆盖整个埃及沙漠。相信我跟谷野的对话,绝对会一个字都不漏地传到手术刀耳朵里去。

跟谷野、班察的见面、交谈,每一分钟都会让我越来越清楚这两人的可怕之处。他们身怀超强武功、超级智慧,更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超级狠劲儿,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真应了中国那句成语——“与虎谋皮”,可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风,我们的天堂就要到啦……”班察兴奋地大叫着,脚下发力,越野车的引擎发出“呜”的一声低吼,转速表瞬间从红色危险区域直接提升到了极点,而时速表也没有丝毫停顿地飙升到了最顶端。

第四节 大沙漠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大片营帐,几百个帐篷环绕成一个巨大的圈子,圈子里则是高高低低的油井钻探设备。

营帐西面大概五百米开外,是一个小小的土黄色的金字塔,高度绝不超过十五米,跟北面辉煌巨大的胡夫金字塔相比,这个小小的建筑物显得寒碜无比,像站在巨人脚底下的可笑的侏儒。

“哟西哟西——”谷野忍不住大声用日语赞叹起来,打开车窗,贪婪地向那个小金字塔望着。

那当然就是这次计划中的目标,土裂汗金字塔。

开罗市政府针对它,曾经有专门的卫队负责保卫工作。结果二十几年来,任何人都无法破壳而入,土裂汗金字塔已经变成了盗墓者的死亡之地,渐渐地无人敢觊觎这塔里的宝藏。所以,市政府乐得省了卫队的费用,将守卫人员全部遣散。

车子驶进营帐圈子里,一个肤色黝黑的当地人迎上来,说的却是流利的英语:“欢迎大家光临环球钻井公司九十五号营地!我是耶兰,钻探队的负责人。手术刀先生已经来过电话,我,还有十九名钻探工程师、一百五十名工人,随时听候谷野先生调遣。”

耶兰大概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粗壮敦实,手臂上青筋虬结,孔武有力。他有一双传统埃及人的漆黑眼珠,转动之间,显得非常机灵。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一直落在我身上,但并不在意。

后面的五辆卡车呼啸而至,从车上跳下来的竟然是四十名全副武装的特种兵,除去没有部队番号以外,全部武器、服装都跟美国军方最精锐特遣队一模一样。特种兵一落地,便迅速分散进入营地各个要害部位,几秒钟内便控制住了整个钻井现场。

我有些气急败坏,谷野笑着解释:“小兄弟,发掘土裂汗金字塔事关重大,我可不想被那群虎视眈眈的鹰啄了眼珠子去。”

貌似和平的合作状态下,其实双方都在互相提防对方。这一点,在我跟手术刀、苏伦的三人会议上不止一次地讨论过。对策早就制定好了,所以我强压下火气,随耶兰进入属于我的帐篷。

“风先生,钻探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桌子上是这次行动的具体计划书。”耶兰意味深长地向我眨了眨眼睛,掀开帐篷门帘走了出去。

帐篷里非常简陋,一床、一桌,床沿顺带当作了椅子。

脏兮兮的桌子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浮尘,那本计划书大概有百十来页的样子,A3纸大小,印满英文。封面上,则是手绘的土裂汗金字塔的简笔画。

我向桌面上呼地吹了一大口气,立刻浮尘飞扬。

计划书还有的是时间可以看,况且在手术刀别墅里时,早就看过比计划书更详细的有关土裂汗的电脑资料。信步走出帐篷,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围绕在营地中央最高的钻杆前。工人们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目光满怀渴望,看着中间的谷野。

谷野站在一块高出地面两米多的平台上,扬着手里的一大把美金纸钞,兴高采烈地在说着什么。

“在搞什么呢?”我向那边走,他的声音已经顺风飘过来:“大家加油干,每加班两个小时,我会在原有工资基础上,多付每个人一百美金。”他把纸钞高高举起,引得那帮工人们立刻齐声发出鼓噪叫好,并且自发地开始鼓掌。

谷野把钱交给耶兰,让他发给工人们,随即跳下平台向我走来。

都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谷野这一手,马上给疲惫的工人们鼓足了劲儿。

月亮正在升起来,照在土裂汗的塔尖上,映出一圈宽度近一米的银白色的光环。

“风,有没有看到那圈光环?按照常识推断,金字塔是由土黄色的沙石构筑而成,无论在何种光线的照射下,都万不可能发出银色的光。唯一的解释,在构成金字塔的材料里,掺杂着某种未知的金属物质,才会令它与众不同。”

近十年来,世人对于土裂汗金字塔与众不同之处的研究,已经写成了十几本厚厚的典籍专著,我早都一一拜读过。对于谷野的话,只是默默地耸了耸肩膀。可以这么说,在已知的土裂汗知识方面,我不会比谷野浅陋。

我们缓步登上了营地侧面的瞭望梯,并肩向西望。

钻探队以石油钻探为名,实际工作却是在开凿了一口五米直径、二百米深度的竖井之后,打横直角向西,笔直向着土裂汗金字塔方向,又开凿出一条三米见方的通道。按照示意图上的标线,这条通道纵向保持三十度的角,一直延伸向金字塔底部。

手术刀拥有的资料表明,金字塔埋藏在地下的部分,将近是地面部分的二十倍,也即是三百米深度。既然埃及政府不允许外来力量开发这个神秘的金字塔,那么手术刀肯定会有办法,打通某些关节,施行这个“曲线救国”计划。

钱是好东西,在埃及,有了钱,任何事都能做。

沙漠里一片寂静,金黄色的沙浪,在月光的朦胧映射下,像某种神秘动物的肚皮,高高低低,却又自然而然呈现出一种动人的神秘曲线。

沙漠和金字塔,都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观,会让每个身临其境的人感到由衷的敬畏、恐怖。特别是在月光不甚明朗的晚上,这种畏惧感,尤其强烈。

风已经变得割面如刀,冷飕飕的,带着逼人心魄的寒意。

谷野挺着胸膛,稳稳地迎风站着。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衣领敞开着,竟然毫不威惧寒冷。这一点,让我有点相形见绌。

“风,你下去吧!沙漠里的风是看不见的杀人刀,我可不想自己的搭档明早起来,头疼发烧,坚持不住。”

我不想逞强,真的论体质、体魄,普通中国人要比日本人略差一些。因为日本人从小养成的生食习惯,会最大可能地将食物里的营养吸收到自己体内,将天然之精华为己所用,久而久之,身体会达到“与大自然合为一体”的境界。我知道,任何时候,逞强、逞英雄只会害了自己。

“那好,晚安。”我下了瞭望梯,走回自己的帐篷。

沙漠里的夜晚,寒冷异常。

我缩在厚厚的鸭绒睡袋里,尽量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蒙眬睡了过去。两年前,我曾在意大利特种部队的野战训练营里待过四个月,当时的野外求生课程里,专门开设了在极地寒冷地带保存体力的课程。那些残酷的训练,再加上我自幼苦练的中国内家功夫,抵抗寒冷,根本不在话下。

突然之间,我醒了过来,蒙眬中,浑身所有的汗毛全部陡立起来。

因为,我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危险,仿佛有人,就在距离床头的咫尺之内盯着我,像一只静悄悄来袭的野兽。我慢慢睁开眼,继续让鼻子里发出平稳沉静的呼吸。帐篷空荡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外来侵入者。

不过,帐篷的帘子是半开着的,帘角随风而动。

我无声地吸了口气:“没错,的确有人进来过!”因为临睡之前,我已经把门帘的拉锁全部拉紧。在这么寒冷的沙漠之夜,傻瓜才会敞着门帘睡觉。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单凭眼珠的转动,对帐篷内的状况进行了三百六十度的环视,确信没有异样之后,缓缓伸手,扭开了日光灯。

这种极其先进的一体化帐篷,地面是三层尼龙地毡缝成,别说是人或者大型野兽了,就连最常见的沙漠毒蝎和金背甲壳虫都钻不进来。

“难道是幻觉?”我走到门边,略顿了一顿,将拉链全部敞开,撩起门帘走了出去。

月在西天,时间是凌晨四点多钟,天空马上就会陷入黎明前的黑暗。空气寒冷得惊人,并且带着淡淡的呛鼻子的雾气。

营地里,随时都能看见瞭望哨们一明一灭的烟头在亮着。那些,都是谷野的人,他虽然极度贪婪,行事作风却非常小心谨慎,这或许便是他能在盗墓这一行里常胜不败的最关键因素吧?

我点了一支香烟,站在日光灯的光影里。

这次谈判交易,还牵扯到另外一项考古学里的巨大谜题,亚特兰蒂斯。

关于那个永久沉没在海底的古城遗迹,手术刀有意无意地提过,他的手下已经查到某些线索。手术刀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的考古基金会,同时对超过一百个考古探险队进行了高达五亿美金的赞助。这些钱,总是能为他换来第一手的考古新发现。

谷野的胃口不小,而且心机幽深,不但要从手术刀这里拿走土裂汗这块肥肉,更要进一步觊觎亚特兰蒂斯的秘密。日本人的野心向来都不小,否则也不会在从前,企图占领中国,横扫亚洲了。

“那么,那些照片的价值,真值得手术刀如此牺牲?”

我绝对不相信大哥还活着,并且是活在某个秘密墓穴里一个石雕怪物的手上。任何盗墓者,都会是绝对意义上的无神论者,否则又怎敢独自一人穿行于满是死人枯骨的恐怖墓穴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奇怪的鼓声在我耳边骤然响起来。

我的手一颤,香烟险些落地,扭头向正西看去。西面,除了无边无际的黄沙,唯一能在视线里留下痕迹的就是土裂汗金字塔。

“风先生,早!”一个身材粗壮的特种兵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向我打招呼,手里的微型冲锋枪一刻都不放松地紧握着。

我敢发誓,这批特种兵的装备,肯定是从美国军需处里直接搞出来的,因为在不久前的第三世界国家军需采购会上,我不止一次看到美国军火商拿着这种单兵装备的资料,向海湾国家的国防部长们一次又一次地推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装备包括最新的影像同步通讯器、全新的作战防护服、一长两短子弹通用的枪械——

我苦笑起来:怪不得大家说美国才是真正的“战争之王”!没有他们,全球武装冲突的火热程度都会大为逊色。各国恐怖分子所用的武器,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购买自美国军火商,甚至是从腐败的军方军需处直接低价购买出来的。

“早,特纳。有没有听到鼓声?”我向西面伸了伸下巴。

特纳是这队特种兵的指挥官,白人,国籍不明,但是英语的发音带着北欧人的明显特征。

“鼓声?”特纳扬着脸,精光暴射的三角眼,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的脸,根本就不理会我的动作。这种眼光,像尼罗河里随时出没的鳄鱼冷冰冰的眼睛,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鼓声持续响着,大概就是从正西方向传过来,并且我怀疑就是从土裂汗金字塔的方位所发出的。

“没有,先生,我只听到沙漠毒蝎爬行的声音。”特纳毫无表情地回答,晃着肩膀从我身边经过,继续他的巡逻过程。

我愣了一会儿,脸刷的红了。特纳的话,无疑是在嘲弄我的无中生有。他能听到沙漠毒蝎爬过沙地,却没听到我说的鼓声。

我用力抠了抠耳朵,让自己迅速清醒下来,免得让幻听把自己弄得疯掉。在这种空旷的沙漠里,就像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海市蜃楼幻象一样,旅人也会出现毫无来由的幻听。

“天哪!我的身体还没脆弱到那种地步吧?”深呼吸四口之后,我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塞住了自己的左耳,踮起脚尖,将右耳对准土裂汗的方向。这种倾听方式,是手术刀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踮起脚尖,可以最大限度地克服地心引力对于人身液体的作用力;塞住左耳,则有效防止了两耳同时接收音波造成的回声混淆。

鼓声仍在,并且在这种独特的倾听方式下,鼓声越发清晰,节奏一直是四长两短,单调而神秘。

“不是幻听,而是……”

我返回帐篷,从背包里取出一架高倍军事望远镜,迅速登上了瞭望梯。

此刻,瞭望梯上的另外一名特种兵正在仰着脸打哈欠,满脸疲惫,不过看见急匆匆爬上来的我,还是第一时间喀啦一声打开冲锋枪的保险,黑漆漆的枪口指向我,并且同时用蹩脚之极的英语向我吼叫着:“You?Stop!”

我才不管他,上了梯顶,举起望远镜。

土裂汗金字塔在镜头里清晰出现,这是可以放大四十倍的军用望远镜,五百米的距离,对它而言,根本就是大材小用。现在,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金字塔凹凸不平的表面,被风化剥蚀的外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凹坑。

不出我意料之外,根本没有人的影子。在清晰可辨的镜头里,我甚至捕捉到一条未成年的沙漠蝮蛇正在缓缓蠕动着,钻入一丛灌木后面,只露着半尺长的尾巴在外面。

特种兵的冲锋枪已经顶在我的后背上,如临大敌。

营地的防卫力量非常警惕,十秒钟不到,已经有六七个人集中到瞭望梯下面,冲锋枪向上瞄准我。

风真的很冷,等到放下手里的望远镜,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因为超级紧张而变得酸麻,衬衫后背又被冷汗湿透。

“什么事?风,什么事?”谷野披着一件黑色的羊皮大衣,匆匆跑过来,满脸都是睡意蒙眬。

我无声地笑了笑,做了个“上来”的手势。谷野毫不犹豫地爬了上来,把那个懵懵懂懂的特种兵赶下去。

“鼓声,我听到了鼓声,你呢?”我向金字塔方向一指,顺手把望远镜递给谷野。

“鼓声?什么鼓声?”他也算是老江湖了,虽然莫名其妙,仍旧接过望远镜向西面扫视着。不过,随即恼火地放下望远镜,“风,你在搞什么?哪里有鼓声?”就在这时候,鼓声停了,满耳朵里只剩下风声。

“我听到了鼓声,对了,是古埃及人的鳄鱼皮鼓,四长两短,一直响——不过,现在没了!”设身处地为谷野想想,换了是我,也不会相信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世界上不会有一种鼓声,只有我能听到而别人一无所知。

我张了张嘴想对盛怒的谷野解释什么,但最后只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还是放弃了。

太阳到了正午以后,我才慢慢起床。其实我虽然一直躺着,脑子里却始终在思考着那阵奇怪的鼓声。古埃及人最早发明的鼓,是用成年鳄鱼的皮来做鼓面,敲起来声音非常怪异。因为鳄鱼的皮太厚太硬,只能发出干瘪的“咚咚”声,并且毫无回音。

我相信自己没听错,的确是鼓声。

吃过简单的午饭后,我拨通了手术刀的电话。

“鼓声?等等,在古埃及人的传说里,只有蒙受鳄鱼大神召见的有缘人,才能听到那鼓声。”他惊叫起来,在电话那端发出惊骇之极的喘息声。

我有些奇怪,就算相信我的话,何至于如此惊骇?

“风,你听着、你听着——关于鼓声的资料,只有杨天的盗墓日记里有记载,而且使用的是只有我和他才能看懂的秘密文字。你等着,我派人把资料送来,等着!”他很急地挂了电话,令我更摸不着头脑。

古埃及传说里,各种各样的大神多如牛毛,据我所知,就有“牛头大神、蛇头大神、金头大神、猫头大神”等等等等,比中国传说中数不胜数的天上神仙还多。当然,再多出一个鳄鱼大神来,也无所谓。

刚刚放下电话,谷野和班察沉着脸一前一后地进来。

“风,你好像知道一些关于土裂汗的秘密资料,对不对?不如拿出来,大家一起分享?”谷野循循善诱,尽量地在脸上堆起笑容。他手里,握着一卷略显发黄的军事地图,年代颇为久远的样子。

班察比较直接,直来直去:“风,把你知道的资料卖给我们,随便你开价好了!”他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床板发出咯吱一声怪响。

外面,工人们正在紧张开工,钻井机的轰鸣声从地下闷声闷气地传上来。天有点阴,空气也显得十分沉闷。我不是不想跟这两人合作,实在是手里没什么值得公之于众的资料。

我笑了笑,取出烟盒,向谷野递过来。

谷野的笑容终于堆积完成,慢慢推开我的手:“谢谢,我从不抽美国烟。”

我手里是一包刚刚打开的万宝路,一直抽的一个牌子。谷野是第一个以这种理由拒绝我敬烟的人,真令我好笑。

“我们日本人,只抽日本烟。”他从口袋里取出的是一包白色的柔和七星,日本烟的招牌产品。从他缓慢点烟的动作,我能判断得出这个人内心世界非常复杂,城府极深,轻易不好对付。

“风,昨晚你说的鼓声,能否再重复一遍?”谷野喷出一口香烟,姿势优雅、一丝不苟地用左手食指、中指夹着烟卷。

有了手术刀的回答,我知道昨晚的事,不是我的幻听。而且,能听到鼓声的人,必定能有某种奇遇。所以,我尽量选择顾左右而言他:“昨晚有些累,可能是幻听吧。在意大利时,我一直有换床失眠的毛病。”

我走到床边,拉开背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桌面上。

谷野敏锐地看了看电脑,眼睛一亮,大概以为电脑里会藏着很多秘密。其实,硬盘里存着的资料,不过是一些市面上常见考古资料的拷贝,毫无神秘性可言。

在沙漠里,桌面上永远都蒙着一层土,这仿佛成了永恒不变的定律。

我拿起毛巾和脸盆,走出了屋子。相信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谷野他们会探索清楚笔记本电脑里所有的角角落落。我是故意把电脑留给他们的,也许只有如此,才能打消他们心里的疑惑。

站在储存清水的大水罐前,我的视线不经意之间,又落在了远方的金字塔上。

土裂汗金字塔在白天的时候看起来,毫无起眼处,跟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几百座金字塔没什么区别。“鼓声,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呢?”据我所知,那种鳄鱼皮鼓现在只能在博物馆里找得到,几乎没有人再喜欢那种单调而诡秘的声音了。

半夜,有人在荒漠里敲鼓——是在月光下的金字塔附近敲鼓,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鳄鱼大神,是何方神圣?还要召见某个特别的人类?比如我……

“哈哈哈哈……”想到古怪处,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宁愿把埃及传说中的所有大神想象成外星来客,也不会承认他们是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无所不能的“神”。不清楚大哥的盗墓日记里是怎样描述这种鳄鱼大神的,我心里突然非常渴望早点儿揭开这个谜题。

第五节 上裂汗大神的召唤

“来吧……来吧……来吧……”

一种沉重悒郁的呼喊声骤然响在耳边,带着空空荡荡的回声,仿佛是从一个密闭的空旷房间里发出来的,比那神秘的鼓声更令人骇然。

我“啊”地叫了出来,手里的毛巾和脸盆当啷一声落地。那种声音里,混合着失望、盼望、焦灼、沮丧、困惑、迷惘、痛苦、呻吟……只有十几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才能发出这样古怪的、具有动人心弦的力量的叫喊声。

下意识地,我喃喃自语:“是在叫我吗?是在叫我吗……”

不知不觉中,我的双手已经合十于胸前,头颅低垂,向着正西方向,心里也产生了一种屈膝下跪、顶礼膜拜的冲动。

时间不知道持续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我听到谷野大声在叫:“风、风——你在干什么?”

我清醒过来,水龙头拧开着,白花花的水肆意奔流,在地上冲成一条小溪。在沙漠里,没有人敢像我这样浪费清水,简直是犯罪。我伸手去关水龙头,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满把都是冷汗。

谷野站在帐篷门口,手搭凉棚向我望着。

我拧了把湿毛巾,在脸上拼命地擦了两把,让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下来。我发誓我听到了那声音,英语发音的“Come on”,连续重复着,就像昨晚的鼓声一样,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那神秘的金字塔上,到底存在着什么?我又一次抬头向西望去。

谷野大步跨过来,满脸狐疑:“风,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告诉我,告诉我——”他昨晚肯定没有睡好,眼珠上布满了细碎蜿蜒的血丝。他歇斯底里的叫声让我心里油然升起一阵厌恶:“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回到帐篷里后,班察的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肯定没从我的电脑里找到想象中的神秘资料。

“工人们从现在起会二十四小时加班,三天就能打通进入土裂汗的通道。风,你的资料现在说出来还有价值,三天之后……嘿嘿,一分钱都不值!”谷野跟在我的后面,意味深长地继续攻心战术。

在这个风沙漫漫的大漠里,金钱再次展示了它无所不能的力量。

我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来,仿佛要把由谷野带来的不快全部吐掉一样。谷野的判断没有错,他说三天可以完成通道,就一定能完成。关键问题是,就算到了金字塔外,他有办法打开一条进入金字塔内部的路吗?

我斜了谷野一眼:“不知道这一次,谷野先生会不会在人类盗墓史上,创造出更为空前绝后的轰动纪录?”

“哈哈哈哈……”谷野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拍拍胸口,“当然,中国人有句老话,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风,我比你大三十岁,三十年,足可以吃掉两大囤的稻米,你看我像只吃饭不动脑子的饭桶吗?”

越野车引擎的轰鸣声,同时吸引了我们三个人的注意力,先后走出帐篷。

苏伦正从一辆迷彩色的悍马吉普车上跳下来,肩上斜背着一个黑色的大挎包,老远就向我亲热地挥手。她身上穿的是埃及军方的少校军装,长发盘在军帽底下,显得干净利索。脚下则是标准的短筒战靴,系得紧紧的,一丝不苟。

没想到手术刀只派她一个人来,原以为他不会让自己的妹妹轻易犯险。

看得出,谷野和班察对苏伦的出现并不意外,笑着迎上去:“苏伦小姐,是不是手术刀先生有什么新资料要送给我们?”

苏伦摇头,拍拍挎包:“资料有,不过,只给风先生,要叫两位失望了。”

进了帐篷后,苏伦低声笑着:“嘻嘻,要把谷野这老家伙气死了!”随手摘下军帽,把长发披散下来,再把那挎包放在桌子上。

我对她故意激怒谷野的那句话,并不欣赏。在合作的初步阶段,有很多地方需要借助于日本人的力量,大家隔阂升级,没有任何好处。看在她远道而来的分上,我没有怒形于色,只是淡淡地问:“资料呢?”

“资料?”苏伦夸张地挑了挑眉毛,“什么资料?”

我抬起头,跟她目光相对,见她的眼睛眉毛一起扭动,正在向我使眼色。

没有丝毫停顿,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捉住了我的右手,在我掌心里轻轻敲打着摩丝密码:“小心监听。”

我点点头,她又继续敲打:“哥哥说,根据盗墓之王的资料显示,鳄鱼大神的召见很重要,无论如何都要去。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听到了那招呼声,就一定能进入土裂汗,得以朝拜鳄鱼大神。”

我无声地笑了,心里一阵好笑:“朝拜?这个什么鳄鱼大神竟然像古代的君主一样,需要凡人朝拜?是不是还得模仿古代礼法,三跪九叩的大礼?”

苏伦猜透了我心里的想法,偷笑着点头。

我捉住她的左手,略想了想,敲打着:“就这么多?”她的手很软,柔若无骨,让我禁不住一阵心猿意马。我不是禁欲禁酒的清教徒,只要是年轻男人见到美女该有的生理反应,我都会有。

她点点头。

原以为,手术刀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提到资料的事,必定会有一大本厚厚的日记,却不料只有这几句话。早知如此,电话里说岂不利索,何苦要苏伦跑这一趟?

苏伦又敲打着:“哥哥要我装你的女友,一起进入金字塔去。”

有她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做女友,求之不得,就算是“假装”也无所谓。我在她的手背上轻薄地捏了一把,嘴角露出坏笑。苏伦的脸刹那间变得绯红,迅速抽出手。

凭我对谷野的认识,在我帐篷里放窃听装置的事,他肯定能干得出来。

我牵着苏伦的手,走出帐幕,向西面缓缓走过去。光天化日之下,营地里的特种兵们居然毫不放松,十米之内,总有抱着冲锋枪的军人时时闪现。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况且是在手术刀的地盘上,我相信谷野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苏伦,真的没有另外的资料?”出了营地,确信对方的窃听装置失效后,我谨慎地问苏伦。

“没了。哥哥说,盗墓之王留下的日记,只有这几句提到了鳄鱼大神,其余的字迹潦草,他拼凑了很长时间,几乎心力交瘁了都猜不透其中的意思。所以,你在电话里说到鼓声,他才跟鳄鱼大神挂上钩,叮嘱我过来,陪在你身边,大家有个照应。”

我犹豫着,正在斟酌要不要把听到招呼声的事告诉她,耳边空气陡然一阵激荡震动,一道尖锐的气流无影无形地钻进了我的耳鼓。有个嘶哑阴郁的声音在缓缓呻吟着:“Come on,Come on…The time …The time…”

声音,百分之百是从金字塔方向传来的,我敢拿生命担保。天哪,我又一次感知到了鳄鱼大神的召唤。

“你听到那声音了吗?”我叫起来,声音因为太激动而高亢变形。我伸手向西面指着,夕阳悬停于金字塔的尖顶上,像一只即将熄灭的大火球,发出傲慢却又沮丧的光芒。我看见自己的指尖,被夕阳的光镀上了一层金黄,跟土裂汗金字塔相同的颜色。

我的声音太大了,几个站在高处的特种兵同时向这边张望,手里的冲锋枪同样是金黄色的。

苏伦很冷静,第一时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望远镜,对准金字塔方向。

少顷,她垂下望远镜,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既没听到,也没看到。”

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因为鼓声和召唤声同时响在耳边,越发具有震人心魄的神秘力量。一阵天旋地转袭来,我身子一软,坐在沙地上。

苏伦迅速蹲下,双手摁在我的头顶百会穴上,低声叫着:“别冲动,冷静些、冷静些,深呼吸……”她的手心里仿佛有两股清凉之极的力量,缓缓从我的头顶注入,迅速穿经走脉,渗透到我身体四肢中去。胸膛里翻滚的血气,慢慢得到了压制,我尽量保持着自身的清醒,盘膝打坐,用最正宗的武当派道家修行术,迫使自己的思想凝神守一,排除杂念。

几次呼吸吐纳后,鼓声和召唤声都不见了,心、耳、脑一片明净清澈,杂念全部排空。

“呼——”苏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哥哥说得没错,你的血液里有一种古怪的潜质,最容易受那鳄鱼大神的诱惑,就像当年的盗墓之王一样。”

我猜得出,手术刀兄妹心里还有很多秘密瞒着我,但平心而论,谁心里又没有几个甚至十几个永远秘而不宣的秘密呢?大家虽然是同路人,人家却没有必要向我公开一切。

苏伦额头渗出了汗珠,正取出一方白色的手帕轻轻抹拭着,姿态撩人。

“刚刚,你用的可是印度瑜伽里最高深的气血导引功夫?”我试探着问。那种功夫,跟中国武术里的绝顶内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伦笑着:“是,家师对于天下武学,无不悉心研究。我刚才所用只是瑜伽导引的粗浅入门功夫,让风哥贻笑大方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从来不敢轻视任何一位武林同道,更不敢小看老人、女子、小孩、僧尼,往往一代武学奇才就出在这四种人身上。更何况,苏伦有位傲视天下的老师呢?刚才若不是她在旁边相助,我只怕会走火入魔而死。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金字塔,陡然下了决心:“苏伦,我想去金字塔那边看看,或许……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苏伦把望远镜递给我,犹豫不决地问:“其实,从望远镜里观察的效果,不也能说明一切吗?”

我接过望远镜,靠在眼睛上,才发现这是一只具备红外夜视功能的特殊工具,不禁佩服她的细心。我第一次听到鼓声是在夜间,有了这种望远镜,就算是漆黑的夜幕下,也能清晰发现金字塔上的活动物体。

镜头里,金字塔一片宁静,夕阳却是在一寸一寸降落下去,光芒逐渐黯淡。

我突然笑起来:“苏伦,月球的背面有什么?”

她一愣,随即大笑。

这个问题,其实是哲学界经常拿出来打比方的命题之一。月球背面,永远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当我们眼中看到一个圆形边框的月球时,随着它的自转和公转,天文望远镜里得到的它的图像会不停地改变。

所以,我们不清楚哪里才是它的背面,哪里又是它的正面?要知道月球背面有什么,最好的办法是亲自上去看一看。

“埃及人有句古语:要知道梨子的味道,要亲自尝尝才知道。”她喃喃地回答。

埃及人的文化与中国人古老的华夏文明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在某些狩猎、生产的工具上相同,在某些哲学、生活的谚语上相同……

想起在大学时,有几个来自美国的留学生,总喜欢异想天开地运用“地球板块漂移”理论,固执地要把世界四大文明古国捏合在一起,他们的种种谬论常常会令历史系的教授笑掉假牙。

比如,他们中间最荒谬的一个论调是说:“四大文明古国,古埃及、古巴比伦、古中国、古印度最早是聚合在一起的,像是原始社会的一个大的种族群落,有着共同的文化体系和宗教信仰。后来,由于地球上的毁灭性灾难,或许是陨石撞击之类的巨大变故,才令这一大的种族根据地域发生了分裂……”

“风哥,我尊重你的意见!”

苏伦打断了我的沉思,起身走回营地,不到半分钟内,悍马的引擎声轰鸣起来。随即,这种美国军方专用的超级越野车便冲出营地,停在我身旁。驾驶座上,娇小的苏伦英姿飒爽,像古代神话里的无敌龙战士,而座下这辆彪悍的越野吉普车,便是龙战士驯养操控的怒龙。

“Go——”我跃上副驾驶座位,引擎的噪声猛然提高了几十个分贝,像脱缰的野马冲了出去。

风迎面扑过来,带着沙粒被阳光炙烤后的余温,扑打在脸上,隐隐作痛。在这种狭窄的简易公路上,苏伦轻易地把悍马加速到了二百公里以上,同时把操控台上的CD机打开,车子四周加装的大功率隐蔽音箱里,立刻发出杰克逊声嘶力竭的歌声。

杰克逊的音乐与其说是“歌”,不如直接称之为“吼叫”更贴切。

风声那么响,加上引擎轰鸣、歌声嘶吼,我的耳朵几乎要进入“全聋”状态。幸好,路程只有短短的五百米,咬咬牙挺过去就好了。回头向后看,只见一条翻翻滚滚的尘沙土龙飞快地卷动着,将营地那边的动静全部遮住。

我并不奇怪谷野为什么没跳出来阻止苏伦的行动,这么短的距离,他在望远镜里尽可以把我们的一切动作尽收眼底。这样也好,我的目标是土裂汗金字塔的背面,也就是营地里的人观察不到的位置,恰好可以避开谷野的监视。

十分钟后,车子到了土裂汗金字塔脚下。

“到背面去!”我大叫着,耳朵都快被噪声震聋了。

苏伦扭动方向盘,车子向右一拐,绕向金字塔背面。土裂汗在埃及的金字塔群落里虽然出名,却没有任何旅游价值,因为游客们过来,除了看到光秃秃矗立的塔身之外,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所以,这里已经渐渐被旅游部门遗忘,塔前早先修建起来的广场和简易公路,都在风沙的强力作用下破损不堪。

苏伦善解人意地开着车连续绕塔身三圈之后,才在塔的背面急刹车。

车子卷起的土龙久久不息,我捂着鼻子仰望塔尖,黄褐色的金字塔在越来越黯淡的日光里静静矗立,根本毫无出奇之处。塔身上的巨石缝隙里。落满了沙粒,却不见有杂草。

“我想,咱们不会发现什么的。风哥哥,关于土裂汗,哥哥他们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所有的表面探索,包括外形尺寸计算、土壤岩石化验,都做过了。结果,哼哼——”她摊开双手,耸耸肩膀。

在一望无垠的大沙漠里,跟这么个娇俏的美人在一起,于我而言,倒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

“真的?真的不会再有发现?”我跳下车子,一只手搭在塔身上。我真的希望那些鼓声、召唤声再响起来,这么近的距离,我会轻而易举地找到声音的出处。可惜,没有声音,站在金字塔下,连大漠里的朔风呼啸声也小了许多。

塔身上的巨石风化得厉害,有些地方轻轻一碰,巨石马上化为粉末,簌簌落下。

这些重有十几吨的巨石,据最新研究说是古埃及人用类似于混凝土合成砖的技术,搭建模板浇铸而成的。我对这种说法非常感兴趣,而且比较信服。想想吧,在我们中华民族的秦代,不也早就发明了烧土为砖的技术,用以建造万里长城?

所以,“砖”这种技术,绝非中国人的独特创造。修建塔身的巨石,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砖”而已。

看着残破的土裂汗金字塔外观,我有了新的疑惑:“如此简陋的金字塔,怎么可能经年无法攻破?”

我向北遥望着巨大辉煌的胡夫金字塔,在苍茫的天空下,胡夫金字塔像沙漠里的一块无与伦比的丰碑,傲然矗立,似乎能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不可否认,胡夫金字塔是地球建筑史上的奇迹,所以,到目前为止,科学家们对它还是处于小心翼翼的射线探索阶段,不忍心贸然打开进入内部的通道。

至于土裂汗金字塔,则没有那种高级待遇,在开罗政府的漠视下,我觉得凭借现代钻探技术,完全可以在一周内把它全部解剖开来。

“要不要去顶上看看?”苏伦熟练地从后备厢里取出了两盘拇指粗的尼龙绳,还有一柄军用射击弩。

我一笑:“以前早就上去过了?”

苏伦会心一笑,弯腰打好绳结,射击弩一举,扣动扳机,嗖的一声,弩箭直飞出去,哧啦一声,钉入五米高的塔身上,尼龙绳随即垂落下来。

“请吧?”她扬了扬手,把尼龙绳扔向我。

在刚刚车子围着金字塔绕圈的过程中,我的确毫无发现,连它的门口都找不到。塔身浑圆,像一个粗大的四角形烟囱一样。如果真的想发现什么,看来只有顶上和地下这两条路了,真应了那句“上天入地”的成语。

我握着绳头,长吸一口气,凭空一跃,双脚蹬在金字塔的塔身上,用“蝎子倒爬墙”的功夫,几个交替已经升到五米高的半空。

嗤——

苏伦又射出了第二支弩箭,这次的落脚点是在我头顶八米高的地方,借助尼龙绳,我再次上升,轻易地到达了塔顶。

此刻,我是站在一块五米见方的石头平台上,脚下石质坚硬,毫无尘土,都被朔风刮得一干二净。我稳住身子,向脚下打量着。所有的石头呈现出一种冷漠的灰色,仿佛被灼烧过的废墟,然后历经岁月洗礼后,才沉淀下来这种古怪的颜色。

我用力跺了跺脚,这是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幼稚的动作,仿佛一跺脚,就能震塌地面,打开进入金字塔内部的通道似的。

据资料显示,超声波探测器的信号反应,可以描绘出金字塔内部墓室的结构,但令人费解的是,这种结构并不是恒定不变的,而是每隔一段时间,探测结果就发生明显的改变。更为怪异的是,科学家对金字塔表面的硬性钻探工作,每次进入到一米的深度范围内,总会被某种看不见的柔性障碍阻隔住,根本无法向里推进。

“有发现吗?”苏伦在下面叫起来。

我挥挥手,无奈地准备从原路退下去,并且最后向胡夫金字塔方向瞄了一眼。骤然间,我发现那个巨大的金字塔上仿佛有银光一闪,像有人在暗夜里摁亮了强力手电筒一样。

那种光,电光石火一样,非常非常短暂,以至于当我的视网膜感受到它时,竟会迷惘地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日已西斜,胡夫金字塔一天的游览工作已经结束,没有人会傍晚还停留在那边闲逛。再说,就算有人在,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强力电筒。

我的异样引起了苏伦的怀疑,她又大叫:“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我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怎么了,忽然一阵迷迷糊糊,喃喃自语:“我……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干什么?”一阵头晕目眩,肩头一晃,差点儿从塔顶直栽下去,膝盖一软,在石台上颓然地跪了下来。

第六节 短暂失忆

那种感觉,仿佛大醉后第一次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扪心自问:“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感觉中,脚下的金字塔在飞速旋转,而自己的身体像是沉浸在龙卷风的最中心风眼里,四周什么都看不到。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喉咙又干又涩,竟然连开口呼救也不能够。

我努力抬起头,向着胡夫金字塔的方向,那个射出银光的地方。

“风哥哥,风哥哥,挺住!”苏伦抓住绳子,灵猴般迅速攀援上来,用力握着我的双手脉门。

“风哥哥,风哥哥……”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缥缈,像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而且我的视线也正在模糊扩散,坚持不住,猛地晕了过去。

我渐渐清醒过来,天空仍旧灰蒙蒙一片,但随着时间的推进,暮色已经降临。我抬眼再向胡夫金字塔那边看,视线已经极度模糊。

“风哥哥,刚刚没事吧?”苏伦仍旧用力抓着我的手腕,露出关切焦灼的神色。

我有一刹那的恍惚,此前发生的事似乎印象极度含糊,喃喃地问:“苏伦,你怎么上来了?我不是刚刚要下去吗?”

苏伦疑惑地看着我,抿着嘴唇:“下去,好吧,咱们下去。”

我看看脚下,用力跺了跺脚,其实这是在重复眩晕发生前的同一个动作,只是那次跺脚,已经在我记忆里删除掉了。

“苏伦,我觉得……用力跺脚仿佛就能陷入金字塔里一样,你要不要试试?”

苏伦吃了一惊,并没有像我那样跺脚,而是蹲下身子,慢慢用两手在石台上摸索着。古埃及的金字塔,对通道机关的运用几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某些小小的凸起或者按钮,一旦被触动,往往会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苏伦将石台摸了一遍,甚至要我把脚抬起来,摸我脚下的地方。最后,她站起身,神色警觉地说:“风哥,别开玩笑了,咱们回去吧。”

我感觉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跟在苏伦的后面攀着绳子缓缓下了金字塔,重新站在地面上。

“风哥哥,刚刚在塔上,我看到你身体摇晃,仿佛中了狙击枪一般,险些掉下来,到底怎么回事?”苏伦跨到吉普车上,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她的手,摁在仪表盘的侧面,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地方肯定会藏着一柄手枪或者是飞刀、弩箭之类的东西。

我高高举起双手,坦白镇定:“没事,我什么事都不知道,有些头晕,然后你就上塔了——告诉我,我刚才到底做过什么?”

苏伦咬着雪白整齐的米粒牙,忽而仰天长叹:“算了,你既然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儿担心你……咦?那是什么?”她的手忽然快速地向我身后一指。

我身后,只有冰冷干硬的塔身,还会有什么令她如此吃惊?

我刷地转身,同时全神贯注地戒备,把全身的内力都运转到右臂上,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出乎意料的是,我身后什么都没有,塔身也毫无任何异状。

等我放松戒备重新回头时,骤然听到苏伦大喝一声,双掌高举,向我眼前嗖的一亮。她的掌心里藏着两颗血红色的玛瑙石,在掌心里滴溜溜转动着,像是两个急速旋转的陀螺。我的目光全部被这两个红点吸引了过去,突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一种高明的催眠术——从没考虑过要防范苏伦,才会轻易着了她的道。

以下几句对话,是苏伦后来告诉我的——

“告诉我,你在塔上看到什么?”她问。

“我看到……银光……”

“哪儿来的银光?”

“胡夫金字塔……半腰……”

“还有呢?”

“还有……我有种预感,在某个时候,用力跺脚就能进入塔内……因为它是活着的……它是活的……”

催眠的过程只持续了一分钟,然后,我“被删除的记忆”重新回来了。

“我看到银光,从北面胡夫金字塔半腰发出,相对高度,与土裂汗金字塔顶再加上我的身高持平。明天,咱们先过去看看那边有什么!”一想到那道神秘的银光,竟然有删除某个人的记忆的作用,我突然不寒而栗。

它现在仅仅是要删除我几分钟的记忆,如果是要删除二十多年来全部的记忆呢?或者,它要是能删除全地球人的记忆,那它毫无疑问,就会变成地球的最新统治者。

我该感谢苏伦,是她帮助我找回了记忆,并且找到了另外的线索。

苏伦在听我叙述的过程中,一直都在冷笑加苦笑。直到我的话告一段落,她取出手机,拨通了手术刀的电话,简明扼要地将我方才的话归纳整理了一遍。

“我马上派人过去查看,马上!”手术刀按捺不住地在电话里大声安排人手去搜集关于胡夫金字塔的最新资料,语气大为兴奋。

我总觉得有些郁闷,先被银光删除记忆,又被苏伦催眠,自己仿佛是这世界上最没用的废物,被别人弄在手心里玩来玩去。

车子踏上归途,我闷闷地说:“苏伦,我想请几个帮手来,你看要不要预先通知手术刀先生?”

苏伦笑了:“帮手?可以,不过我得提醒你,据盗墓黑道上二十四小时内传过来的最新消息,意大利著名的‘鬼盗七君子’一夜之间,被黑手党的人堵了老窝。四个小时激战后,七君子全部葬身于TNT炸药下。如果你是要找他们帮忙,只怕得到阴曹地府去想办法了……”

她肆无忌惮地大笑着,我却有点儿想哭。

七君子是我大学里的好朋友,七个人只上到大二,便匆匆休学,外出创业。

意大利盗墓界的行家,都推崇这七个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称他们是未来的“盗墓之王”。这个小集团,要技术有技术,要财力有财力,要官方支持有官方支持,每个人还拥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做后盾,并且账户里有数不清的美元和英镑。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并且十几次邀请我加入七君子的行列,把小集团变为“八君子”……

现在,什么都完了。我侧过脸,悄悄地抹掉眼角的一滴泪。

营地里静悄悄的,询问了值守的特种兵才知道,所有的技术人员都去了井下。

“井下?”苏伦立刻两眼放亮,并且跃跃欲试要去井下。可惜,在井口,四个荷枪实弹的特种兵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没有谷野先生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去。”

竖井里传来幽深遥远的“当当当”的回声,似乎是有人拿榔头在敲打一段铁管的动静。谷野这家伙,心思缜密,就算井下有什么新发现,他也不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实在可恨。细想起来,手术刀兄妹瞒着我的地方更多,疑点重重。

也就是在跟把守井口的卫兵僵持之时,手术刀的电话到了。

“啊?什么?”苏伦的声音显得十分惊骇,同时目光向我投来,顾不得跟卫兵争辩。

营地里的夜,突然变得异样的清冷。稍远些的高台上,特种兵的冲锋枪在月光里泛着蓝幽幽的光。我仰面看天,月亮出来了,遥远冷漠,照着大漠里的混沌苍生。

对自己失去记忆的事,我那种害怕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大的迷惑:“对面胡夫金字塔上到底有什么,怎么可能发出那种神奇的光线?”

导师曾经教过我们:“对于世界上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事,永远不要抱着先入为主的否定态度,一定要虚怀若谷地接受、剖析,这才是科学的研究态度。”正是遵从导师的这句话,我才会对面前发生的所有事平静对待。

苏伦挂了电话,走近我低声说:“哥哥的人,在胡夫金字塔那个位置发现了一枚银币。”她拖着我的手向吉普车走过去,从工具箱里取出一部军方专用的夏普笔记本电脑,在驾驶座上打开,手脚麻利地接好各种线缆,然后按下开关,电脑马上进入无线联网工作状态。

画面一闪,有收到电子邮件的提示。

她在触摸屏上轻轻一点,电邮打开,却是一张清晰异常的照片,上面拍到的是一枚银币。

“这就是哥哥说的金字塔上的银币——”图片下方,详细罗列了硬币的成分分析,银、镍、铬的成分,各占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五、百分之五。银币的图案,则是一幅稍有旅行常识的人都能叫出名字的狮身人面像,地球上独一无二的东西。

“银币?说明了什么?银币的另一面是什么?”

人所共知,一个硬币有正反两面,历来如此。

“没有另一面,它似乎是被人完整地从中间剖开了,背面是光滑的切面,没有任何图案字迹。风哥,你不觉得它的出现有些古怪?”

当然古怪,胡夫金字塔每天都要被参观超过五千次,如果塔身上嵌着这样的硬币,还不早就给游客抠走了?硬币直径为两厘米,跟中国的一种叫做“袁大头”的钱币规格相同。它非常新,不带一丝一毫的泥沙污垢,表现出一种闪闪发光的状态。

“苏伦,你的意思是它发出了能消除人类记忆的光线?”我把手按在电脑屏幕上,可惜没有实物,否则也许会第二次感应到它的神奇力量。

“不清楚,所以哥哥希望我们能连夜赶回别墅一趟,大家坐下来好好计划一下。另外,有个人已经应哥哥的邀请很快便赶过来——”说到这里,苏伦歪着头,又露出了轻松顽皮的笑,“你猜,这个人是谁?”

我略皱眉头,能让手术刀说一声“请”的,全球不超过一百人。能完成连手术刀都感到头痛棘手的问题的,不超过十人,而能让手术刀真心邀请并且委以重任的不超过五人。我心里把这五个人挨个历数了一遍,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是传说中的越南怪侠天鹰老人?”

苏伦“哈”的笑了一声:“哥哥说,你一定能猜到,果不其然。不过,还有一个人,陪他同来,你还能猜到?”

我苦笑起来:“当然能猜到,天鹰老人出动,怎么少得了他的红颜知己越蕉红?”那两个已经成了江湖一代传奇的高人,向来同来同往,没有须臾分开。

苏伦啪的一声合上电脑,脸上满是调皮的笑:“都猜对了,咱们这就走吧?”

一阵马达绞索的吱呀声骤然响起,井口上搭建的支架摇摇晃晃起来,是井底的简易电梯在向上升。

我按住了苏伦的手,暗示她少安毋躁。

三分钟过去之后,井口露出四个人的头来,那是谷野、班察、耶兰和特纳。特纳第一个跳下电梯,踉跄了一下,扶住支架站住。班察神色慌张,低头向自己的帐篷匆匆走过去,而谷野和耶兰都在井口愣了愣,茫然对视了一眼,才慢慢地分开,各自回自己的帐篷。

卫兵得不到新的命令,只能守着那架空电梯发愣。

我预感到有事发生,否则老狐狸谷野不会有这种失魂落魄的表现。

苏伦的眼珠急速地转了转,手指在电脑盖子上慢慢画着圈,似乎心里正在犹豫不决。几乎同时,我们异口同声地开口:“不对,井下肯定有问题。”

在任何一次盗墓过程中,几乎都会遇到千变万化的新问题,可以说天下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座古墓。但是,像谷野、班察这种绝顶高手,任何意外在他们眼里都会变成“意内”,轻松化解,波澜不惊。

井下到底出了什么事,能把他们搞成这样?特别是班察,几乎像是逃难一样迅速逃开,仿佛井下盘踞着某种杀人恶魔似的。

“我要下去看看!”

“电话报告哥哥!”

两句话,从我跟苏伦嘴里同时冒出来。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打倒警卫人员,下井探察。要知道梨子的滋味,非得亲口拿一个尝尝不可。在手术刀提供的先期资料里,我已经了解到竖井的一些情况,并非全然陌生。

“下去?要不要请示哥哥?”苏伦犹豫着。

井口的卫兵受了四人的情绪影响,撤退到远离井口的二十米外。特种兵也是人,也个个怕死。视线以内,只看到两个人,以我跟苏伦的身手,瞬间把他们打昏不是问题。

“不必,战机瞬息万变,赌一把好了!”

这句话,其实不符合我一贯稳重牢靠的做事原则。如果不是被那银光弄得莫名沮丧,我肯定还是老老实实请示完手术刀再做行动。短暂的失忆,让我觉得自己在苏伦面前很没有面子,急于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或者,每个男人在自己喜欢的漂亮女孩子面前,都容易变得冲动吧?

苏伦犹豫了一下,轻轻从后备厢里拿出那架弓弩,又抽出两支带着蓝色羽毛的短箭。看得出,那是狩猎专用的强力麻醉箭,我不禁佩服她的细心。毕竟,这次行动不是你死我活的敌我对决,千万不可以射杀无辜。

“我射中那两个卫兵,然后你就进电梯里去,按下开关。放心,这里有我守着。”苏伦一边把一支威力巨大的军用手枪递到我手里,一边压低了声音警惕地说。

苏伦的处事能力远远超出我的预想,她矮身消失在高高低低的帐篷后两分钟,我看到距离井口最近的那卫兵突然捂着肩膀倒了下去。那种强力的麻醉箭,一瞬间就能打倒老虎、狮子等巨型猛兽,对付一个壮年男人不过是大材小用。

我低着头冲刺了四十多米,到达了井口边。骤然间,一种难言的寒意从竖井里迅速浸润出来,将我全身上下笼罩住。我情不自禁地愣了一下,扭头向井下看了看,数不清的指路灯嵌在井壁上的不锈钢护筒内面,一直延伸到极幽深处。

那种寒意,不是天气意义上的“冷”,而是面对某种未知的危险时,人的第六感本能的反应。

苏伦从第二个哨兵站立的地方,露出头向我做了个“OK”的姿势。

我定了定心神,踏进电梯,按下了绿色按钮。电梯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然后钢索绞动,缓缓下沉。

竖井里的空气还算新鲜,并没有特别气闷的感觉,这要得益于工人们事先架设好的造价昂贵的通风换气设施。电梯下落的速度非常平缓,所以我有机会仔细观察着四壁的详细情况。

竖井的构造,犹如大型桥墩灌注水泥混凝土前挖空的井筒,直径五米,四壁用严密的护筒撑住,阻挡流沙灌入。

每隔三米距离,洞壁上就安装着一盏强力射灯,银白色的灯光灼灼亮着,让人觉得此刻不像是穿行在一个幽深的竖井里,而是要在观众座无虚席的国家大剧院里登台表演一样。

我用力深呼吸,让自己脸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同时按了按腰带上别着的手枪。我的速射技术,曾创造过十发子弹九十九环,并且连射十轮这样的成绩,基本功扎实,非常稳定。所以,一枪在手,我并不害怕即将到来的任何危险——假如是来自“人”的危险的话。

抬头向顶上看,昏黄色的天空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圆形洞口,真的是“坐井观天”的感觉。

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害得谷野、班察如此惶然?谷野那个茫然的表情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像他那样的高手,就算天塌地陷、木乃伊复生都不一定能令他动容,到底……

我突然感到一阵惊骇:“这么静?昼夜赶工的工人们总得发出点儿动静才对啊?”耳朵里除了绞索卷动的轧轧声,根本听不到任何人声和机械运作声。

我趴在栏杆上低头下望,除了闪亮的灯光,什么都看不到。可惜,我衣领内藏着的,只是个单向发射的窃听器形式的装置,无法跟别人通话。刚刚下来得太急,如果能带上个营地里的对讲机就好了。

电梯下落了十分半钟,速度变缓,然后随着“喳”的一声,自动停止。

我面前出现了一个横向的隧道,方向对准土裂汗金字塔。这时候,我仍旧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四道极粗大的电缆线,像四条神秘的巨蛇向隧道深处延伸进去。

我有些犹豫,目前来看,除了超乎寻常的静谧,还看不出任何问题的端倪。

地上是用水泥混凝土浇铸过的简易通道,横向隧道自然也是由不锈钢护筒支撑着。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地下工程,必定耗资巨大,而且要通过埃及政府当权人物的某种“默许”,只有像手术刀这样的超级大亨才做得到。

隧道内灯火通明,让我的自信心又重新得到了支持。下了简易电梯,手一直按在枪柄上,慢慢向隧道内走进去。坚硬的地面、良好的通风设备让我恍然觉得,这不是在几十米的沙漠地下的真实场景,而是某个游乐园里的虚拟游戏。

手术刀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么大规模的通道,这次肯定是想一举打破土裂汗金字塔的神秘。每个人都有野心,只不过大人物的野心通常也像他们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一样,越来越大,呈几何级数增长。

我的脚步逐渐加快,因为我看不出目前这种状况下会有什么危险,到了最后简直是在隧道里奔跑。真是叫人难以相信,隧道里始终都是空荡荡的。这个位置,明明应该有超过四十名工人在干活,就算人和人之间不说话,但风镐、铲土运土的传送带机器声总该有的吧?

又向前跑了五分钟,我稍微停了停,但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一直跑了下去。

按照我的估计,从隧道入口到我最后停步的地方,总共前进了大概三百米上下,至多不超过三百二十米。

一个人都没有,一件工具也没有,隧道最后,竟是一块巨大的石碑。之所以说它“巨大”,是因为它横向堵住了隧道的去路,只能看到堵在洞口上的一部分。

石碑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银白色,上面用黑色的笔迹镌刻着古拙的埃及象形文字。

“前进一步者,杀无赦!”这就是那些文字翻译出来的意思,当然,那只是露在洞口处的一点,或许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伸手抚摸着石碑,触手处冷冰冰的,像是按在一块巨大的铁块上。

地上干干净净,没有沙土撒落的痕迹,没有工人遗留下来的工具,更没有一点点关于那群工人的任何足迹。那块石碑,被擦得干干净净,要知道它是被埋在几十米的地下,字迹的刻痕里原先总该有些沙土污泥留下来——但现在,它那么干净,像有人喷了洗涤剂后又用抹布细心擦过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工人呢?”

我并不以为谷野等四人是看了这块警告石碑后惊骇失色的,在埃及金字塔的挖掘过程中,曾经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警告性石碑,不过是古代的法老王用来吓唬愚民的手段而已。那么,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在我到来之前,被他们发现并销毁了——

第七节 百岁长老

我在石碑前仔细搜索,并且用力伸手去推那石碑,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天方夜谭》里,阿里巴巴无意中念了“芝麻开门”的咒语,便打开了四十大盗的藏宝库,我希望自己也能有那样的好运。

石碑当然纹丝不动,我总觉得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但脑子里并不十分清醒。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里,人往往都会产生某些古怪的错觉,自己的判断力并不准确。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呢?”

我用力盯着那石壁,虽然自己并没有用意念发力的超能本领,但在想象中,我总觉得石壁后面会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按照路程推断,此地距离土裂汗金字塔的塔身还远,难道古代法老知道盗墓人会掘地而进,所以事先埋这块石碑在这里?

我试探着把双手全部贴在石壁上,恍惚中,石壁上的银色字迹都在磷磷闪动,像是某种荧光粉的效果。我用指甲去抠那些字迹的凹槽,却什么都弄不下来。

石壁是冰凉的,像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石头制品一样,并且,我期待的那种古怪的召唤声并没有再次响起,只能失望地后退,重新隔着五步距离打量着它。

事实证明,我在此地将一无所获,一想到这一点,浑身像被泼了盆凉水,热情全部熄灭。

那么,谷野等人真的是看了这石碑而惶然退走的?那些工人呢?工人被全部撤走了,在我跟苏伦去金字塔那边的空当里?这样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算了,还是先回到地面去好了,或许手术刀那边能提供更多有用的资料!”我自言自语地转身,骤然耳边传来一阵迟缓的“扑通、扑通”的响声。第一反应,那是某个人的心跳,就响在耳边,不过这声音给放大了十几倍,在空洞的隧道里格外惊人。

“谁?是谁?”我猛然尖叫起来,并且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强烈的日光灯下,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身边根本没有人,只有这块充满杀气的石碑。我把目光重新投射到石碑上,第二次走近它,那种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节奏也加快了些,约等于人的脉搏每分钟搏动六十次的样子。

我紧握着自己的拳头,在这块石碑面前,拔枪肯定是最无效的举动。

我把耳朵贴在石壁上,仿佛是妇产科医生附耳在孕妇肚子上听心跳的动作一样,怪异而冒失。于是,我实实在在地听到了石碑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实实在在地响动着。

你有心跳?该不会也有思想,也会说话吧?

一瞬间,我又听到了那神秘的召唤声:“1999,恐怖的王,从天而降,他来了……来了……来了……”其实,在营地时,几次听到怪声,都跟别人站在一起,心里会比较有底,不至于惊骇失色。现在,我是在幽深的地下隧道里,一旦有情况发生,毫无援手可以依托,自己难免有些心虚。

啪嗒、啪嗒,接连两滴汗珠落下,砸在脚边的路面上。

“是谁在里面?是谁在说话?是谁——”我伸手出去,在石碑上用力捶了两下。虽然我练过外家硬功,却还没到铁砂掌、黑砂掌那种“碎石开碑”的境界,所以,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情急之下,自己的指骨都被石碑碰破了皮,鲜血直流。

血当然也沾在了石碑上,这也就让我有机会见识到了它的第二个怪异之处。那些血迹慢慢隐没,像是海水溶于沙滩或海绵那样,被石碑吸收了进去,最后变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块会吸血的石碑?我吓了一跳,向后连退十步。

这种情况下,要是想继续前进的话,很可能需要TNT炸药和定向爆破技术。这一点,难不倒钻井工人们,只要谷野一声令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相信很快就能炸碎石碑。不清楚它的具体厚度,但我想不会超过五米,那是组成金字塔塔身的石块的最大尺寸。

我把全身内力运到右臂上,骤然发力一甩,将指骨上渗出的四五滴血甩向石碑。我要确认一下,它是不是真的能够将血液吸收掉。不出所料,血滴沾到石碑后,在一秒钟内迅速渗透进去,丝毫痕迹也没留下。

我陡然拔出了手枪,因为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石碑能够吸收血液,还有心跳,我可以姑且把它当成一个“活体”。活体,能否承受枪弹的射击?这块有思想的石碑,遇到枪弹会做何反应?

当枪口指向那些血滴消失之处时,我的思想也打了个愣怔:会不会……我一枪射过去,会唤醒沉睡的猛兽?它会变成……

这样的思想,的确像《天方夜谭》上的神话逻辑,石碑是古墓的守护神,将会杀死一切敢于觊觎墓中宝藏的盗墓者。

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果断地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了。

我敢确定,子弹射中了方才血滴消失的地方,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硝烟味,但我惊奇地发现,石碑上没留下弹孔,我也找不到刚才射出的弹头。

当啷——

弹壳落地,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跳了四五次才老老实实地停下来。

我现在知道——

弹头射入了石碑体内,的的确确是射中了它。它在极短的、肉眼难以察觉的时间内重新弥补好了那个小小的弹孔。

“天哪!它是活的,而且……而且是一种地球上从未见过的物质构成……”我的思想有小小的混乱,幸好,石碑仍旧是石碑,并没有变成其他洪荒怪兽。

我还是冷静地摸了摸那弹头消失的地方,毫无异样,仍旧是坚硬的岩石。

我确信,石碑后面有我最想发掘的秘密。它,或者是躲在它后面的某种神秘力量,在召唤我进去,因为只有我能听到它们的召唤。姑且把那种力量叫做“鳄鱼大神”吧,我需要拿到所有的资料,然后采取下一步行动。

思虑再三之后,我乘着电梯重新回到地面。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井口四周,围满了营地里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工人。我的目光迅速在那群戴着橘红色安全帽的工人堆里一扫,马上得到结论:这不是工人的全部,大概缺少四十个左右,也就是每轮一次班时进入竖井的人数。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因为现在有个很恐怖的问题就摆在大家面前,工人们明显失踪了一批——假如此刻整个营地的人全部在场的话。

苏伦已经被特种兵挟持,她再厉害,也不会是整队特种兵的对手。

“风先生,我想咱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谷野已经恢复了平静,皮笑肉不笑。

“误会?”我跃上平地。特种兵放开苏伦,她悻悻地甩甩手臂,走向我身边。这种场合,我没法向她说明一切。

“风先生,下面的一切,请暂且保密好不好?很多事,你我都搞不明白,不过我已经去请萨罕长老,十二个小时内,应该能得到一个比较中肯的结论。”谷野挥挥手,特种兵慢慢散去,继续执行警戒任务。

那群工人面面相觑,脚步沉重地各自回归帐篷,井下作业自然已经停止了。

直到回到帐篷里,我的心情仍然莫名其妙地压抑着。

苏伦并没急着追问,而是打开咖啡壶,添了两勺咖啡粉进去,扣上盖子。壶里的水慢慢沸腾着,一层乳白色的泡沫不断翻滚起来,帐篷里弥漫着巴西咖啡的微苦味道。

“有件事、很奇怪的事……苏伦,如果碰见这件事的是你,我想你肯定也会百思不得其解——”我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苏伦凝视着沸腾的咖啡,若有所思:“哥哥说过,你,还有以前的盗墓之王杨天,血液里都有一种非比寻常的魔力。你们,是天生的盗墓奇才,所以我才把下井去的机会让给你。但你必须知道,在盗墓、考古、历史三方面的造诣,我要比你深得多,也渊博得多。”或许觉得气氛太沉闷了,她抬起头,调整表情,妩媚地一笑。

咖啡煮好了,每人捧着满满的一个纸杯,相对而坐。

“说吧,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有妖魔鬼怪,还是木乃伊复活……”在沙漠里,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木乃伊复活。传说木乃伊由死到生,需要吸收几万个活人的气血力量,所以会在复活过程中杀死一切遇到的活人。

我笑了笑:“那只是传说中的神话,我没有那种运气,就算遇到木乃伊,也是支零破碎的骨架,毫无价值。”

“那么——”苏伦无言,低头吹着杯面上的奶油泡沫。

“一个巨大的石碑,它挡住了隧道的去路。石碑上,是法老王的诅咒……”

苏伦笑起来,用力捧着杯子。我不怪她,任何一个像我们这样级别的考古专家,遇到带诅咒的石碑就像冬天下雪、夏天落雨一样平常。如果在盗墓过程中,不遇到这种恐吓性的警告标志才是最奇怪的。

“石碑是活的,吸血而且能吞噬子弹,我怀疑,是它把井下的四十多个工人‘吞’掉了。”这是我的揣想,当然毫无支持根据。

提到“工人”两个字,苏伦骤然警觉:“哦?工人?我知道在刚才的围观人群里,缺少了四十一名工人。我以为他们在井下,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被‘吞噬’呢?”苏伦脸色略显苍白。

在这个一望无垠的大沙漠的深夜里,没有什么比诡秘莫测的神秘事件更骇人的了。

我一边叙述,一边觉得后背飕飕直冒凉气。如果石碑是活的,焉知这附近地面上没有它的同类?等我完整地把自己的发现说完,苏伦第一个问题已经出口:“你说,石碑上的诅咒恰好堵在隧道的去路上。那么,这件事看起来岂不太巧?假如那石碑极大,刻着的字极多,又怎么可能恰好把诅咒的那个部分露在隧道口上?”

我挠了挠后脑勺,恍然大悟。其实自己看到那咒语的时候,心里觉得古怪而说不出口的地方就在于此。

“所以,我说那石碑是活的,而且有思想意识,懂得把写着警告的部分对准隧道口。”我的话很有逻辑性,也很具有说服力。

苏伦自言自语地笑着:“真想下去看看,到底是块什么样的石碑呢?”边笑,她边拨通了手术刀的电话。

手术刀声音很大:“正好,萨罕长老也在别墅,关于土裂汗古墓,他提供了些新情况,我马上发给你们看。”

萨罕长老的确切年龄大概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二十五之间,已经历经了五代埃及总统,是官方和民间的“活字典”级人物,广受民众爱戴。他说话的威信程度,几乎超过了现任埃及总统。

对于他的身份构成,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一条——“精通古埃及语言、地理、文字、秘闻、法术”。可以这么说,萨罕算得上是个“人精”,更是埃及的知名人物,在沙漠诸国里具有至高无上的民间威信。

“哥哥,其实挖掘工作过程中,也发生了些事,我要报告给你听……”

我摆摆手,衣领内匿藏的对讲机会告诉手术刀一切。他那种精明干练的人物,往往听一个字就能推断整句话的意思,根本不需要面面俱到的解释。

苏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无言地扣了电话。她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哥哥,随手开了电脑,接收电子邮件。这封电邮里带着四张图片,前三张都很好解释,类似于埃及的旅游风光明信片的照片,有狮身人面像、金字塔像、沙丘俯瞰图。

最后一张,是一尊以蓝天白云做背景的雕像。雕像无比巨大,全身泛着幽幽的石青色,一只脚是抬着的,像是在大踏步前进。它的头,几乎已经伸进白云当中,面无表情,但五官跟人是相近的,都有两耳、两眼、鼻子、嘴巴。

如果不是出于对手术刀和萨罕长老的尊敬,我早开始骂“Shit”了。

四张图片,毫无关联性,能说明什么?说明大漠里有一尊巨人雕像?

手术刀电话打进来,温和委婉:“你们两个看看这些图片,那是萨罕长老的孙子三年前在土裂汗金字塔附近拍到的。你们一定在骂我多事,知道吗?第四张那个雕像,萨罕长老把它叫做‘土裂汗大神’,是专门保护土裂汗金字塔的大神。能看到他的人,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暴死街头。”

我哼了一声:“那他孙子怎么样?暴富了吗?还是——”

手术刀长吸了口气:“暴毙伦敦街头,死于流弹射击。”

我一时无言:伦敦?流弹?以伦敦的治安情况,行人在路上遭枪击的几率非常之小。

听筒里,手术刀的声音沉重悒郁:“风,这件事有些古怪,做不来不要勉强,听到了吗?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唯一的弟弟,因为我曾答应过杨天,要一辈子照顾你。”

我闷哼了一声,刚刚在隧道里的一腔闷气还没发泄出来:“长老还说什么?四张照片又能代表什么?一个埃及小子的伦敦被杀,根本看不出与埃及金字塔有任何关系。那种石头雕像在全球各地都能找到,该不能随随便便指认它是什么‘土裂汗大神’吧?”

“一句咒语,你听着,是‘奉它召唤的,做它脚下的奴仆,世世代代不得背叛。不奉召唤的,必将归于尘土,夭折于星空下’——风,小心些。随时保持联络,千万别擅自行动。”说到最后,手术刀的话也严厉起来。听得出来,他对我和苏伦刚才的擅自行动非常不满。

既然手术刀如此害怕关于土裂汗大神的传说,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开发金字塔的秘密?我不解,但我知道,这个小小的金字塔下面,说不定埋藏的秘密要比巨大的胡夫金字塔更多。

结束通话后,我的心情更加沉重。幸好,萨罕长老很快便到达这边,发掘金字塔的任务是谷野一行来完成的,跟我没太大关系。我大可以高枕无忧,还有苏伦这样的小美人陪着,乐而忘忧。

放下听筒,才发现苏伦一直心事重重地看着我,睫毛深垂,风情无限。她的腰那么细,绝对是中国古人诗词里的“杨柳细腰”……

“风哥哥,我想……下去看看!”她吐出几个字,随即扬了扬长发,眼眸深邃,带着深不可测的幽光。

我眨眨眼睛,脑袋有些大了:“下去看?其实我已经描述得很详细了,有这个必要吗?”

苏伦轻轻揪着自己的长发,思索着慢慢说:“金字塔下面到处布满机关,我想那石碑肯定是机关控制的,打开它不是难事。为山九仞,岂可功亏一篑?”看来,她接受过传统的中文教育,引用起中国人的成语来恰到好处。

我拔出那支枪放在桌子上,对她的提议根本不赞同。

苏伦扬了扬手里的两个黑色塑胶袋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柄银色的小铲,微笑着:“至少应该把那石碑取一部分下来,送去化验。如你所说,一块‘有思想’的石头,肯定不同寻常,所以,完全有化验它成分的必要。风哥哥,这次换你望风,我下洞去。”

我摸摸自己的鼻子,对她的大胆提议只能用“惊骇、敬佩”来形容。她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女孩子,面对危险,根本毫无惧色,这才是一个优秀的盗墓者最应该具备的潜质。但是,隧道里那么古怪,我可不想她去冒险。

我摇头:“苏伦,还是等萨罕长老到了再说吧,咱们不值得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再去冒险。”想想那突然消失的四十多个工人,我禁不住又一次不寒而栗。

苏伦挥动着手里的袋子,想了想,不再坚持,坐在电脑前连线上网去查资料。

我仰面躺在床上,仔细回忆那石碑的怪异之处,潜意识里,我把它想像成一头怪兽的样子,非但一口吞噬了四十多个工人,还用肥大的屁股把隧道牢牢堵住。

蓦地,外面传来数声激烈的枪响,是从特种兵所住的那些帐篷附近发出来的。

我弹跳起来,走出帐篷,所有的人正在慌慌张张地向西面跑,特种兵们已经荷枪实弹将那帐篷包围住。不大一会儿,表情肃穆的特种兵,从帐篷里陆续抬出三具尸体。

最后走出的,是满脸哭丧的谷野,手里拎着一把短小精悍的手枪,一直向我的帐篷走过来。

“风先生……特纳死了,杀死了同一个帐篷里的两个小队长之后,吞枪自尽。临死前,他不停地说着一句话……你有没有兴趣听?”

他手里的枪,枪口上沾着暗红色的血,看上去诡异而恶心。

特种兵们迅速将现场清理完毕,拆除了那顶草绿色的帐篷。

在这种没有法律、没有法官的大漠里,死了的人就地掩埋,根本无须勘察、验尸等烦琐的行政手续。围观者也司空见惯地退开,不以为然。这一大群人为财聚、为财散,除此之外,毫不关心。

我把目光收回来,冷静地看着谷野。

他呵呵干笑着:“怎么?不欢迎?”

说实话,我对心怀叵测的谷野的确不太欢迎,他的心机太深,我怕自己涉世不深,太容易就被他利用。

“当然欢迎,谷野先生请进!”苏伦代替我招呼客人,从帐篷里钻出来。我只能侧了侧身子,勉勉强强地说:“请进吧!”

苏伦第二次煮了咖啡上来,谷野迟疑着,满脸只是干笑,肯定是在反复权衡哪一条可以说,哪一条值得保留。我不屑一顾地大口喝着咖啡,只加了半块糖,味道略苦,但可以让我越喝越清醒。

谷野终于开口:“特纳……开枪杀人的时候一直在叫‘土裂汗大神啊,饶恕我吧’这句话,特别是他吞枪自尽的最后一瞬间,至少帐篷门口有十几个人同时听到,他平静而虔诚地向天祷告,说的也是这句话。”

我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帐篷里出现了冷场,只有热咖啡的香气缓缓飘荡着。

谷野猛喝了几大口咖啡,倏地抬头:“我说的,两位不感兴趣?”他前额上的抬头纹折成十几道横向的“一”字,密密麻麻,像山地人世代耕种的梯田,极富观赏性。

我不说话,晃动着手里的纸杯。

苏伦始终跟我默契配合,同样保持沉默。要想让谷野这样的老狐狸吐出心里话,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不闻不问的沉默,让他摸不清我们的底牌。

“既然你们不感兴趣,我会直接见手术刀先生,他肯定……”

苏伦很有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谷野先生,我哥哥已经把有关土裂汗金字塔发掘的所有事宜,全部交给风先生来处理。他只会听风先生的报告。所以,大家最好不要轻易去打扰他,好不好?”

谷野受了挫折,困兽般向我望着,喘气声越来越响。

我淡淡地问:“井下的情况我了解一部分,但是,我想知道曾经发生的一切。想必,谷野先生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吧?”单单一个怪异的石碑,并不足以表现出土裂汗金字塔的古怪,我希望从谷野这里找到更多的证据。

第八节 凌晨来客

帐篷里陡然寂静下来,只听见谷野大口喘粗气的声音。这个走南闯北历经大风大浪的盗墓界大人物,此刻变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般情绪激动。

“你真的想知道?真的要知道?”他激动地发问,眼珠子瞪得溜圆。

我耸耸肩膀,在笔记本键盘上敲了一个键,让屏幕上显示出一幅隧道的简易示意图。按照尺寸标记,从石碑处再前进一百七十米,才是土裂汗金字塔的外壳部分。同时,地质资料显示,隧道所处位置只是毫无异样的沙子,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石块出现。

苏伦很沉得住气,提起水壶给每个人的纸杯里重新注满咖啡,淡淡地说:“谷野先生如果想敝帚自珍,那就算了。我们有手有脚,也会下隧道去看,总比别人慌慌张张道听途说的好。”

谷野突然起身,失手打翻了纸杯,褐色的咖啡洒满桌子,并且沿着桌沿流淌到地上。

他并没有为自己的失态道歉,而是顺势跳起来,恶狠狠地丢下一句:“隧道里有怪兽,你这下该满意了吧?”然后,大步走出了帐篷。

我注意到,当谷野经过苏伦身边时,苏伦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弹了下指甲,把一个豆粒大的东西弹入他的衣领下面。

这下帐篷里真的安静下来,苏伦抽出纸巾擦抹桌子,我则是翻动着笔记本电脑上的资料,希望能从厚厚的地质学资料上找到那石碑的来历。

沙漠的夜很长,这么小的一张床,又仅有一个睡袋,绝容不下我们两个人。看谷野的态度,似乎也没有留苏伦在此地过夜的殷切意思,当然也不会提供第二顶帐篷。

“其实,今晚我一点儿都不困,你可以用我的睡袋——”苏伦有些倦了,我看到她偷偷捂着嘴打哈欠。

她翘着嘴角笑着:“那……那就不好意思了……”接着,很快脱去靴子,钻进睡袋里。

我继续搜索资料,不过眼角余光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苏伦侧卧的背影。这种情况下,对男女间旖旎的风流韵事,我根本不可能有丁点儿多余的心思,我注意的是她正悄悄把一个隐形耳塞放进耳朵里。

不出我所料,她刚刚弹在谷野身上的是个微型窃听器,而假装睡觉,则是为了专心窃听。

营地东北方向,传来轧轧的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声。我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是什么人会半夜来临?

苏伦的背影一动不动,呼吸声异常平稳。

我不好直接揭穿她,毕竟大家在这场暗战里,各有各的立场,很可能是貌合神离的合作方式。

营地里,有穿着战靴的特种兵快速奔跑的声音,强力手电的光芒不停地扫来扫去,但没有大声喧哗的异动。那么,来的是谷野的客人了?还是他邀请来的帮手?

我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索性掀开帐幕走出去,站在一片黑暗的角落里。

直升机落地后,噪声小了。

谷野站在机舱门口,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保持着日本人的微鞠躬样子。机舱里先跳出的是两个全副武装的黑衣卫兵,警觉地用黑洞洞的冲锋枪向营地里指着,自然也是埃及军人的装束。

后面,一个肚子微微隆起的四十多岁的胖子,身着整整齐齐的藏青色西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慢慢走出来,眼角向恭敬肃立的谷野斜了一下,才趾高气扬地落地,嘴里说了句什么。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的交谈,但看外表可以知道,那胖子肯定是日本人,而且属于脑满肠肥的政界要员一级的人物。

在胖子的身后,一个穿着白色紧身运动服,头上戴着白色棒球帽的女孩子,利索地跳出来,身后垂着的马尾辫一直垂到腰间,看上去年轻漂亮而且活力四射。

搞不清这一行人的来历,索性向黑暗中走,在几个还亮着灯的帐篷之间穿行。其实,此刻的我,对于隧道内的情况仍旧是满头雾水。不过,特纳死了,我起码还可以找另外一个人,营地负责人耶兰。

沙漠环境恶劣,如果不是为了丰厚的报酬,耶兰这种人是不会成年累月地在沙漠里工作的。基于这一点,我有信心从耶兰这里得到我需要的资料。

耶兰的帐篷比寻常工人所住的地方稍微大一些,毕竟这个帐篷还充任着营地办公室、资料室。帐篷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从帘幕缝隙里望进去,灯下有两个人相对屈膝跪着,垂头合掌,似乎正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我顿了顿,等两人祷告完毕,同时站起来时,迅速地掀帘走了进去。

看见我,耶兰并不吃惊,脸上带着茫然的苦笑,只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在对面的人身上。那人穿着肮脏不堪的工人服装,满头白发胡乱地打着卷,浑身上下都脏得厉害。

“龙,我该如何躲过劫难?请您头顶尊贵的神指引我、开导我……”

被称作“龙”的男人,皱着眉,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嘴里不停嘟囔着某种咒语,过了足有半分钟,才猛然双手一拍:“伟大的真神已经有明确的示下,离开沙漠,永远不要回来。你要做的事,随时都可能毁掉沙漠的和平安宁。真神教诲我们,不可害人,不可觊觎他人财宝,你做不到,最后就会赔上生命——醒悟吧……”龙把自己的手臂慢慢伸直,压在耶兰的头顶上,缓缓摩挲着,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

脚下的地毯上,有个黑黝黝的木碗,里面装着土,插着三支同样黑色的香,正冒着袅袅的烟气。

“忘了那些恐怖的事吧,真神无处不在,真神会保佑他的孩子。”龙的声音晦涩而嘶哑,英文的发音吐字极不清晰,带着某种地方方言的浓重痕迹。他的双手,加起来只有六个手指,每只手的拇指、食指都被连根剁掉了。

龙并没有看我,说完了这些话,俯身端起地下的木碗,虔诚地围绕耶兰转了三圈,然后高举过顶,走出了帐篷。

耶兰“呼”地长出了一口气,乏力地坐在单人床的床沿上,伸手向办公桌前的椅子一指:“请坐。”他的脸整个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白色,像是——像是医院太平间里经过冷冻的尸体。其实,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应该是豁达、冷静、小心、谨慎的典型沙漠男人形象,绝不会为一点儿小事就吓得屁滚尿流。

“我知道你要问的问题,但我已经在真神面前发过誓,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他开门见山,还没容我开口,已经封了去路。

埃及人信奉的神教五花八门,稀奇古怪,而且大凡信教的人,对本教之神潜心至诚,无论心里有什么秘密,都会告诉神灵,以求获得解脱。

我尽量让自己脸上的微笑看起来自然:“耶兰先生,我只是觉得你或许需要什么帮助,才过来探望一下。你该知道,这项工程本来是手术刀先生雇佣你来管理的,虽然中途易主,可是你对手术刀先生总该有个什么交代吧?”

耶兰的眉毛急遽地抖动着,嘴唇一个劲儿哆嗦,仿佛在极力咬牙忍着自己的痛苦。帐篷里到处堆满蓝图、防护工具之类的钻井队必需品,正对着的墙面上,还贴着一张土裂汗金字塔的想象中的剖面图。图上,用红蓝铅笔潦草地标注着很多细小的专业符号,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那条已经挖掘成功的竖井两侧。

我看过耶兰的资料:埃及国立大学钻探系毕业,自修沙漠地质学硕士,有超过十五年的沙漠钻井实战经验。此前,曾成功地为美国公司在埃及沙漠里找到四十余口油井、水井。

毫无疑问,他是个沙漠工作里的佼佼者,绝对具备埃及人坚忍不拔的骆驼气质。这样的人,轻易不会被怪事吓倒,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知道……手术刀先生是个大人物,也给了我很多钱……但是,我已经在真神面前发过誓……”他漆黑的眼珠子里射出绝望的光芒,双手用力握着自己的膝盖骨,不停地扭来扭去。

“每个人都需要有信仰,你是对的,但如果井下发生了那么恐怖的事,四十一条人命啊——如果你真的是正义的,就该把真相说出来,营救那些陷入困境的工人,对不对?”

我试探着把话题引到失踪的工人身上,但耶兰突然尖叫起来:“营救?怎么营救?他们、他们已经被怪兽吞进肚子里,这会儿只怕早就消化掉了,怎么营救?”

他猛地跳起来,从桌子边的墙上抬手摘下一杆双筒猎枪,以极熟练的动作喀啦一声拉动枪栓,紧握枪柄,指向帐篷门口。

我愣了愣,因为谷野也同样提到过“怪兽”两个字,难道地下真的——我一下子笑起来,这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世界,不是古老荒诞的神兽横行年代。在科学家们已知的近十万种动物里,并没有“怪兽”这种东西。

“冷静些朋友,我想你是紧张过度产生幻觉罢了,冷静些!”

桌子上,放着一瓶开了盖的埃及土酒,旁边则是半碗没喝完的酒。我把那酒碗倒满,端给耶兰。他咬着牙接过碗,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脸上被酒精烧得有了血色。

我顺势接过他手里的枪,悄悄退膛卸掉了子弹。这种德国出产的猎枪,射程远、劲头足,能轻易杀死一头成年骆驼,拿在一个疯子手里,绝对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说说那怪兽吧耶兰先生?如果你的那些资料有用,我可以付五百美金给你。”我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仍旧不相信关于“怪兽”的言论。

帐篷里瞬时弥散满了酒精的辛辣气息,酒精顺带烧红了耶兰的眼珠子:“怪兽把工人吞掉了,我们眼睁睁看着,怪兽的舌头鲜红鲜红的,像总统在国庆日那天铺在国会前的红地毯。工人们踏上去,舌头一卷,工人就不见了……”

耶兰喃喃地说着话,整碗酒很快灌进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状态下,耶兰根本不可能讲出什么新鲜内容来。说来说去,他坚信地下有只无以名状的怪兽,生生把那四十一个工人吞吃了。

一阵脚步声急促传过来,有人在帐篷外请示:“耶兰先生,谷野博士有请。”

耶兰醉醺醺地问:“什么事?他有什么事?”

那人从帘幕下露出头来,是个胸前横枪的特种兵,目光溜了我一眼,继续说:“日本国来了位大人物,对先生您很感兴趣,请过去叙谈。”

我想起了直升机上下来的胖子,还有那个清纯活泼的白衣女孩子,他们会是什么大人物呢?再说,日本本土的大官,到这穷乡僻壤的大沙漠里,会有什么要务?众所周知,日本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利益的行动,他们才懒得理。

一瞬间,脑子里似乎触动了某些线索,却虚无缥缈,没法联结在一处。

耶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傻笑着,跟着那特种兵慢慢离开,向谷野的巨大豪华帐篷走去。

我出了帐篷,狠狠地在额头上拍了一掌:“怎么办呢?怪兽出现,发掘土裂汗金字塔的工作暂停,唉,夜长梦多!再耽误下去,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事呢!”

依照原先手术刀的发掘计划,一切都是在埃及政府的特别关照下,借挖掘油井的幌子,偷偷进入塔里去。为这个计划,他向埃及总统府的行贿额度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天文数字。可是,谷野一行人的发掘工作一开始就出了岔子,再明目张胆地请日本本土高官来参观,这与最早手术刀的秘密发掘思路,已经差得十万八千里。

“嚓”,黑暗中,有人正在擦着打火机点烟。

我一扭头,半秒钟内便认出了“龙”那种皱纹堆叠的脸。他正佝偻着身子蹲在帐篷侧面的黑影里,贪婪地吸烟,像只在夜晚出动的卑下的地鼠。

我心里猛然一动:“方才情形,龙肯定是教中真神的灵媒。所以,耶兰才虔诚地向他祷告,那么,耶兰心里的秘密岂不全都告诉了他?”这下好了,我完全可以从龙嘴里套到耶兰的全部秘密。

我摸摸口袋,取了一张一百美金的钞票握在手心里,慢慢踱到龙的眼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龙仰面看了看我,继续低头抽烟。

“朋友,我手里有张一百美金的钞票,你想不想要?”我用力攥拳,那张崭新的纸币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

金钱是最好的诱饵,无论谁都会应声而来,龙当然也不例外:“要要,我当然要,先生有什么吩咐?”他丢下手里的烟卷,手忙脚乱地把工装上的扣子系好,再用力挺挺胸膛,让自己的仪表精神重新焕发。

“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耶兰刚刚对你说了什么,然后这张钞票就是你的了。”我慢慢把纸币展平,一百美金,够他们这样的穷工人在开罗的红灯区疯狂一个星期了。

龙急速地眨着自己那双浑浊的眼睛,贪婪地盯着钱。他的脸黝黑粗糙,脸型五官显露明显的埃及土人的特征。

“好的,钱先给我,我就说!”他贪婪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四周很静,似乎所有的哨兵都围拢到谷野的帐篷那边去了,可能是为了加强对大人物的保卫工作。

我拉着龙的袖子,示意他蹲下来,全部隐藏在黑影里,并且把钱递给他。

龙又咽了口唾沫:“耶兰说,井下隧道里有怪兽。工人们正在向前挖掘,突然间前面的泥沙自动坍塌下来,出现了另外一个洞口。洞里铺着血红的地毯,工人们很好奇,有几个以为是挖到了埃及王的宝藏,大声嚷着兴奋地向前跑,全部进了洞,然后……”

沙漠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里,几乎任何一个故事都带着“沙漠宝藏”的情节。古埃及王抢掠来的财宝,都埋在大漠黄沙之下,却没做上明显记号,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沙漠,下面必定有成千上万的金银财宝。

总之,全世界穷人的心思都是相同的,都想不劳而获,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子砸中。

龙停住嘴,又伸出手,狡黠地坏笑着。

我又取了张钞票放在他手里,他才继续讲下去:“那个洞突然晃动起来,地下的红地毯一卷,那些工人就不见了。知道吗?那是怪兽的嘴,吃掉了四十一个工人之后,又挪过来一块石碑,把洞口堵住。要知道,埃及王的宝藏,都是有神兽守护的,挖宝的人一旦惊醒了神兽,肯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耶兰已经决定退出这次行动,唉,再多的钱,都不如命重要啊!”

龙絮絮叨叨地说着,把钱放进贴身口袋里。他的英语带着某种古怪的地方口音,听起来别别扭扭,而且他的目光一直闪烁不定,似乎在掩藏着什么。

“还有吗?”

“没了,就这么多。不过或许您有兴趣听听关于埃及王宝藏的传说,我只要半价好了,怎么样?”龙的目光偷偷打量着我的口袋。

那些传说,我都能倒背如流了,懒得听他胡说。

当我起身时,脸是向着西面的,正对土裂汗金字塔的方向。一刹那,我倏地想到:“难道这么多年,没人能打开金字塔,就是因为有怪兽守护?”

这当然是贻笑大方的无稽之谈,所谓神兽、古咒语、诅咒、蛊毒都是法老为了统治奴隶们才想出来的怪招,作为唯物主义者,对此根本就嗤之以鼻。

“龙,你是哪个地方的人?”临走前,我问了这么一句,因为我感觉到这个人不简单。

他笑了,摇摇头:“每个漂泊江湖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看得出,他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每句话都答得很圆滑,不轻易露出破绽。

我斜了他一眼,脸色沉下来:“龙,这里是手术刀先生的地盘,谁要想乱七八糟地搞事,都得掂量掂量,你知道吗?”不等他回答,我已经沿着帐篷的空隙向回走。

挖掘土裂汗金字塔这样的大事,一旦败露,江湖上不知会有多少神秘帮派盯着,所以,进入营地的每个人都可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异人,不可轻敌。

离开龙蹲着的地方大概有四十步,看看四下没人,我迅速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微型耳塞,放进左耳。刚刚耶兰离开时,我在他的球鞋上做了一点小小的手脚,把一枚窃听器沾在了鞋帮上。

“不不、不,那是古墓的守护神,不能那样——”是耶兰的声音,清晰地从耳塞里传出来。随后,有人吐出一长串的日语,边说边狂妄地大笑。

我的日语不太好,但简要的意思可以听懂,那人大意是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钱,可以把整个埃及、整个非洲都买下来,管它是什么守护神,一律用穿甲弹干掉。”这样的话,让人忍不住哑然失笑。在这种沙漠地形的地下,使用穿甲弹,何其愚蠢!轻微的爆炸动作,都可能引起所有隧道的完全坍塌。

谷野很冷静,一直在说:“耶兰先生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都得处理掉。相信我们,相信我们日本军方的力量,一定可以……”

我吓了一跳,这是在埃及境内,日本人难道敢派遣军队过来行动?再说,在非洲各国中,埃及的军事力量是首屈一指的,一旦公然发生战争,只怕沙漠里的百姓和文物都得遭殃。

第九节 藤迦小姐

耶兰在拼命跺脚,我感觉到耳塞里传来的声音忽高忽低:“不行!不行!沙漠神灵不会答应,沙漠神灵会降罪给你们,不要——”

谷野与那日本胖子换了日语交谈,声音又低又快,我只听清了“爆破、箭、射击”等几个词汇,其余根本听不懂。

如果洞里那石碑是怪兽所设,只能动用武力,这是势在必行的大事。我担心的是,发掘土裂汗金字塔的工作刚刚开始,就要动用武力,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接下来,一直都是两个日本人在交谈,其他人鸦雀无声。奇怪的是,我根本没听到班察和那个日本女孩子的声音,似乎现场只有谷野、日本胖子、耶兰三个人。

我收起耳机,迅速回了自己的帐篷。这种复杂的状况,除了跟手术刀报告外,我还需要个帮手。

苏伦还在假寐,听到我进来,睡意蒙眬地起身:“风哥哥,你去哪里了?”

我笑了笑,赶紧打开电脑,进入了一个设置了四重密码的文字档案。档案里是十九行阿拉伯数字,每行都超过三十个以上字符。根据某种奇怪的编码组合,我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个,输入手机里。

苏伦翻身下了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风哥哥,刚刚哥哥来过电话,说你的一位朋友急着见你,正在别墅里等候。”她的头发十分蓬乱,睡眼迷离,分外惹人遐思。

我避开她意味深长的目光,假装满不在乎:“朋友?谁?”

她只说了两个字。“老虎。”

我无声地扬了扬手机,做出一个惊讶莫名的表情。我刚刚找到的那号码,就是老虎的秘密手机号,连我在内,地球上知道那号码的不超过十个人。

弄不清是老虎凑巧杀到开罗来呢,还是手术刀有意找这个人来帮我——我心虚地笑了笑:“太好了,他是我朋友,也是盗墓行当里的高手,也许这次来会对我们有帮助呢!”

老虎的经历非常复杂,不是一段话两段话能交代清楚的,但他在江湖上大大有名,仿佛“老虎”这两个字,一旦他用了,别人无论怎么标榜自我,都不可能比他更有资格使用“老虎”这个名字。

苏伦的耳机已经摘掉了,我想她肯定把谷野的所有谈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那些谈话资料,我同样需要,因为我不清楚下一步谷野要怎么应付隧道里的情况,假如那怪兽真的存在的话。

晨曦已经悄然降临帐篷门口,整夜没睡,苏伦看起来仍旧精神抖擞,让人佩服。

外面,直升机的螺旋桨又轧轧转动着,没出门,我们也能听得出,那直升机已经离开营地,向着开罗城东方向飞去。

营地里渐渐喧嚣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多耽误一天就会多一份巨大的开支。

钱的事我并不担心,无论是谷野还是手术刀,支付这么一笔小钱,都是九牛一毛的事。我实质上是在担心消息走漏后,天下盗墓高手都会蚂蚁闻到蜜糖一样闻风而来,那时候,就算土裂汗金字塔全部是黄金铸造而成的,都不够大家来分。

苏伦屈膝坐在床头,闭目垂头,在用一种类似于印度瑜伽术一样的功夫调神养息。

现在,我俩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隔阂,似乎彼此并没有深度信任对方,否则,能够交换一下彼此的情报,应该对事情的进展更有把握。我相信目前为止,苏伦得到的资料要远胜于我,她不先开口,我只能被动地等待着。

用过早餐之后,眼看着太阳慢慢升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额头上渐渐有了汗珠,盲目地打开电脑,翻阅着关于土裂汗的旧资料。当谷野掀开帘幕走进来时,我浑身的衣服都被湿汗粘在身上,邋邋遢遢非常难受。

“风——”谷野故作神秘地先扫了苏伦一眼,搓着双手,有些装腔作势,“风先生,有些事,能不能单独谈谈?”

苏伦跳下床,乖巧地笑了笑:“屋里闷,我出去走走。”有窃听器在,她乐得躲开现场出去偷听。

谷野坐下后,有条不紊地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放在桌面上,略微沉思了几分钟,缓缓开口:“风先生,我想邀请你第二次下井,有没有胆量?”

风卷动帘幕,不停地送进来外面车辆挪动、铁链乱拖的响声,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极重的机械的运转。我的大脑迅速转动着,试图分析他这些话的真实意图。

“风先生,昨晚我的客人,或许你已经远远地看过。不瞒你说,那是我国的国家安全长官渡边俊雄——”

我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日本国家安全长官一职地位非常尊贵,几乎与国家总理平级。而渡边俊雄其人则是全球有名的军事天才,曾任美国五角大楼的首席军事总参,深得美国近期三代总统的青睐。

昨晚所见,光线不太好,我一时没往他身上去想,所以才联系不起来。不过,盗墓工作跟国家安全长官的管辖范围相差甚远,他来干什么?

谷野很满意自己的开场白,顺畅地说下去:“风先生,不管隧道里有什么、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必须下去解决这件事。现代军事力量如此之强大,区区野兽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所以,我冒昧过来邀请,就是要你见识见识我大日本国的先进武器……”

谷野的狂傲激怒了我,或许,他是故意在我这个“中国人”面前炫耀武力罢了。六十多年前的战争,这个东海弹丸小国败得并不甘心。早听说,日本国内的民众对大陆留学人员很是歧视,现在从谷野对待我的态度上可见一斑。

我冷冷地笑着:“哼哼,怪兽?看了那么多各国军事调研报告,还真没听说日本人有降服怪兽的法宝。谷野先生,你该不是看‘奥特曼’的卡通肥皂剧看多了吧?”

在日本人出品的“奥特曼超人”这部系列剧里,到处都是怪兽,到处都是日本作家虚拟出来的弱智怪兽,然后被同样弱智的奥特曼超人杀死。这种垃圾电视看多了,肯定会神经兮兮地以为地球上到处生存着超级怪兽。

谷野啪地擦着了打火机,点上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态度倨傲地说:“风,你只说敢不敢跟我下井吧。放心,我大日本军队里的精英,会好好保护你的……”

我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向头顶涌上来,几乎想甩袖子离开,或者干脆在他那张傲气十足的脸上狠狠来上一拳,打他个满堂彩。

谷野站起来,把打火机和烟盒在手里抛来抛去,不屑一顾地嘟囔着:“我就知道,中国人是……”

我举起手指向门口:“谷野先生,下井的事,随时奉陪,到时候,你可得小心点,万一被怪兽咬死了,可就是你们日本国的最大损失——”我发誓这是跟日本人合作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苏伦没回来,我借着盆里的水擦了把脸,让沸腾的血液慢慢降温,然后在桌子上匆匆留言给苏伦:“我下井去,如果营地发生问题,你马上撤离,回去告诉手术刀。”

到现在我还觉得关于怪兽的传言,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幻觉编造。

井口的简易电梯已经准备好,我发现,电梯的围栏已经被五毫米厚的镀锌钢板重新焊接过,已经变成了一个四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四方铁箱子。箱子上留了很多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给特种兵们预留的射击孔。

电梯上,四个全副武装的大汉,环绕着一杆微型钢炮。我没看错,那的确是经过细致改装的钢炮,炮筒子上刷着黄绿交错的迷彩伪装色,旁边还放着一个敞开的木箱,里面摆满了与成人小腿同粗、同长的灰色炮弹。

我有些恼火了:这种杀伤力和震动都同样惊人的火器,怎么可以在沙漠隧道里用?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营地里的人们,包括工人和剩余的特种兵们,都无声地向井口方向围拢过来,神情严肃。

见到这种阵势,谷野的脸不知不觉变得蜡黄,我偷偷觉得好笑。凡盗墓高手,必定应该是心理自卫能力极强之辈,现在他自己方寸大乱,拖我下井,与其说是示威,不如说是找帮手。

我走进电梯里,立刻旁边又踏上来两名膀大腰圆的特种兵,手里的武器已经换成了只有在阵地攻坚战中才用得到的轻机枪,神态如临大敌。

“可以走了吗?”我向仍在电梯外搓掌、跺脚的谷野招呼着。

一边的班察突然急急忙忙地插嘴:“要不要……再等等看看萨罕长老……”

这句话提醒了我,此地距离开罗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为何萨罕长老还没到?难道手术刀一直留住那老头子,还有什么秘密要探讨?在此之前,我对手术刀满心敬畏,因为他在盗墓界创下的赫赫威名,还有,他是大哥放心托付的监护人,对我而言,有“长兄如父”的意味在里面。

不过,随着土裂汗金字塔事件一点点展开,我对手术刀兄妹渐渐有了怀疑,似乎他们有很多个秘密瞒着我。

再扫视了人群一遍,还是没有苏伦的影子,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谷野干笑着:“不必等,这些小事咱们能做好,肯定能——”

他向自己的帐篷方向又看了看,昨晚那个活泼的长发女孩子正在大踏步走出来。她换了一身特种兵的迷彩服,腰带上左右各挂着一个枪套,露出两柄“沙漠之鹰”的银白色枪柄,昂首挺胸,高傲无比。

谷野脸上的笑堆得更高,扬起手臂:“藤迦小姐,藤迦小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藤迦小姐的头昂得更高,在所有工人和特种兵的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走到电梯边,噌地跳了上来,站在我身边。立刻,一股浓烈的熏香气息冲入我的鼻孔,让我几乎闭过气去。那种香气,是日本特有的一种叫做“千花之鸟”的香料发出的,据说要耗费一百多种鲜花的精华,混合以高精度的橄榄油制成,极为昂贵。

我后退了一步,跟她拉开距离。

我的心思全在井底怪兽身上,根本对她丝毫不感兴趣。

谷野跳上电梯,打了个手势。班察按下电钮,电梯缓缓下降。

井壁上的灯依旧亮着,把一节一节不锈钢护筒照得闪闪反光。我手里并没有武器,更没有人注意这一点再将武器配发给我,或许大家觉得,我只是参观者,根本不需要武器。

绞动的钢索发出轻微的咝咝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极富攻击性的沙漠响尾蛇的动静。我习惯性地仰面向上看,那圆形洞口里露出的天空越来越小。

藤迦开口,说的是又快又轻的日语,当然是成心要避开我的耳目。一阵恼火,我索性背转身,面向井壁,省得遭人猜忌,但我的耳朵却一字不漏地把那些话记下来,试探着翻译过来:

“金字塔,天皇陛下对此很感兴趣,事关岛国生死存亡。国内的几大物理天才经过论证,我们的日本本土,极有可能像亚特兰蒂斯一样,沉入海底……”

我咬牙忍着笑,原来小日本竟然这么害怕本土沉没吗?还有,这些自恋狂们竟然把日本跟传说中伟大的亚特兰蒂斯相提并论,实在可笑之极。

谷野回答:“五大宝石全部到手,才可能产生令宇宙逆转的力量,等咱们拿到第一颗再说吧!”他在藤迦面前,一本正经,恭恭敬敬。

我猜藤迦或许是渡边俊雄的女儿?情妇?此来,绝对是监视谷野的行动。看她的样子,肯定身怀武功,而且是绝对的精英高手。那么,日本人对“月神之眼”的觊觎,难道只是觊觎全世界、全宇宙的一小部分?幕后还有更大的贪婪计划?

我觉得自己正陷入一个矛盾的漩涡里来,被各方势力左右、利用,无法自主。这种感受,是任何人都不想接受的。

竖井里非常静,静得让人有点儿心慌。电影里的怪兽都是会吼叫的,按照导演们的想象思路,我该在这里听到怪兽叫声才对。我又想起了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鼓声和召唤声,会不会跟怪兽也有关系?

正想着,电梯摇晃着震动了一下,已经到底。

藤迦正说道:“天皇已经下了必胜的命令,否则,谷野君,等着剖腹谢罪吧!”表情越来越严肃,阴沉着脸。她的手压在腰间的枪柄上,英姿飒爽,但身处地下隧道,摆样子是不管用的,这儿又不是巴黎时装展上的T型台。

谷野躬身施礼,答应着:“是,是!一定完成任务。”

下了电梯,我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在专业的挖掘人员和机械的操作下,地面平整,护筒扣接得也很妥帖。上次偷着进来,来去匆匆,根本没心情注意细节,现在不得不佩服耶兰和工人们的专业素质。

藤迦当先进了隧道,像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女战士一般,让我渐渐对她有了点儿异样的感觉。人在江湖,最佩服的就是胆子大、武功高的异能之士,我能够感觉出她身上的不平凡,而且在她迷彩服的两个肩膀部位,都高高鼓起,像吹足了气的气囊。那里,肯定藏着某种武器——

谷野踉跄着跟在后面,然后是两名平端轻机枪的特种兵。

钢炮已经被搬下电梯,四个人两前两后牵引着一直向隧道深处而去。大家都很忙碌,只有我,两手空空,形同看客。其实,我最该了解的应该是逃生路线。世界上的事,没有绝对成功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如果“怪兽”的事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那,这些武器,恐怕不足以应付那种一张嘴就能吞掉四十一名工人的巨大怪兽。所以,我得先把逃生线路设计好,免得大家一起葬身于怪兽腹中。

隧道里弥漫着藤迦小姐身上的香气,除此之外,不知从何处吹来若有若无的冷风,轻轻拂在我头发上,让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下来的目的,是真心要弄情隧道的真相,而不带丝毫功利色彩。

向前紧走了一段,赶上前面的队伍,坠在队伍最尾巴上。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在隧道里响起巨大的回声,特别是藤迦小姐足下的战靴,在水泥混凝土上清晰地发出“咔咔”声,像是阅兵式上标准军人的正步。

上次下井,我没看见什么怪兽,只见到了奇怪的石碑,而从谷野、耶兰、龙嘴里,却听到了关于怪兽的事,这一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脑子里一直在不停地紧张思考,不知不觉又跟前面的队伍落下了一段距离。不锈钢护筒反射出的光芒灿烂耀眼,让人更觉得心神恍惚。向前面看,谷野跟藤迦边走边不停地低声交谈,当然使用的全部都是日语。

这段隧道很长,四个牵引钢炮的特种兵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

谷野与藤迦突然停了下来,一起盯着左上方的隧道顶,似乎有所发现。

我猛跑了几步,站到谷野身边,也随着向上看去。那个位置的钢板护筒上出现了一幅简笔画,用极为粗硬的线条勾勒着一只非牛非马的动物。画是黑色的,线条粗细约等于人的小拇指,至于绘画的水平,只能用“儿童涂鸦”来形容。

“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上次来,我没发现……”谷野喃喃说着,额角冒出闪亮的汗珠。自从接管营地以来,他每天要进出隧道不下二十次,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他说没见过,就证明画是刚刚出现的。

藤迦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白色的手帕,用力一抖,空气里顿时又多添了法国香水的味道。

谷野挥手示意,让两个特种兵搭成人梯,拿着那块手绢,去擦拭这幅古怪的画。

其实,这个行动是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去做的,或许只是想看一看,那画是否是因为潮湿水气自然凝结而成的无意识的图案。

“你们四个,继续向前谨慎搜索。”谷野发出了第二次命令。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四个特种兵毫不犹豫地继续拖着钢炮前进。

我本想跟着他们向前,因为在这种沙地隧道里,盲目开炮的危险无异于自掘坟墓,但谷野拉住了我的手:“风,稍等一下,或者咱们该看看那壁画到底是什么人弄上去的?”

他的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脸色也忽青忽白,不是正色。

特种兵行动很快,站在同伴肩膀上的那个,已经拿着手帕在洞顶擦了几把,回头报告:“擦不掉,就像蚀刻在上面的一样!”他的声音透着古怪和疑惑,因为没有人会特意在这个高度弄一幅画出来。

洞顶距离地面接近三米,一个人的身高无法到达这个高度。真的,手帕在洞顶抹过时,对那幅画丝毫无损。

藤迦仰着脸向上看着,细致的鼻子皱起来十几道浅浅的纹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我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只讲本土语言的人,只有自高自大的人才只顾以自我为中心,一看就没什么修养。我宁愿大家都用英语交流,那样更开诚布公一些。

藤迦垂下头,用力捏着自己的指骨,发出“喀吧喀吧”的声音。那么白白嫩嫩的一双手,竟然能像壮硕的男人一样发出骨节响声,我推测她的武功已经练到传说中“精华内敛”的程度,绝不在我之下。

“你,下来!”她指着那个站在高处的特种兵。

“你、我,上去看看。”这次,她指着我,并且重新让两个特种兵靠墙蹲下。

能被她如此赏识,我应该感到非常荣幸才对,但我不想领她的情,因为我既不是日本人,更不是日本人雇佣来的走狗特种兵。我倒背着手向后退了一步,摇着头做了个“敬谢不敏”的表情。在这样处处凶险的古墓里,是不适合跟女孩子漫谈风花雪月、听她任意摆布的,一切以大局为重、大事为重。

第十节 隧道奇画

她略有些惊愕,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我,良久,才仰着鼻孔哼了一声:“懦夫!”

这样简短的日文词汇,我还是能听懂的,马上用中文回敬了一句:“悍妇!”这个词,不属于中文里的常用词汇,外国人一般不会听懂。没想到她瞪着我的脸气咻咻地怒目相对。

谷野苦笑着打圆场:“风,藤迦小姐是北京清华大学的高才生,中文水平称得上是标准的‘中国通’。”

我的脸刷地红了,没料到这叫藤迦的女孩子背景竟然如此了得。本想用中文里的半文言词汇“刺”她一下,却——幸好,我还算修养到家,没用中文爆粗口。

我尴尬地扭过头,向隧道深处望着那四人的背影,装作没听见谷野的话。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四人向里推进的速度太快了,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们已经离开我站立之处超过五十米。要知道,钢炮支架下的轱辘并不灵便,所以才派了四个人牵引。并且,刚刚我跟在队伍后面,完全能目测出钢炮的前进速度。

要想走完五十米的距离,最少要耗时五分钟以上。但这次还没过两分钟,他们的背影都看不太清楚了。

“嗯,好像有什么不对?”我自语着,可惜没把望远镜带在身边,否则看他们迈步的频率便能发现些什么。

当然,地面、墙壁、隧道顶上,都没什么异样。包括风声、空气也没发生变化,可我的感觉却变了,无论是头顶的画还是迅速远去的四个特种兵,都似乎在给我某种危险的启示。

“什么不对?”谷野的身手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敏捷,正缓慢地踏上特种兵的肩头,而藤迦已经利索地登上特种兵肩头,随着下面的人起身,她握着手帕的手,已经碰到洞顶。

第六感的预测自古有之,而且灵验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所以我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哪里不对?我只是有了感觉——”没法详细回答谷野的话,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没发现危险会从何而来,只能再次把目光收回来投向洞顶。

那幅简笔画的内容,随便搭眼一看,就会把它归类到埃及金字塔最常见的壁刻中去。

埃及人喜欢在壁画里表现人与动物的合体,比如著名的斯芬克司狮身人面像,就是一个人面狮身的怪物复合体。这幅画表现出来的,应该是一匹长着牛角、马脸、牛身的牛马的组合动物。

埃及金字塔壁画里,两种或者两种以上的人兽复合体比比皆是,一大部分,要比这牛马合体更诡异一百倍,但以我们三个的知识分析,竟发现这样的合体,从来没在其他壁画里发现过。

藤迦连连“咦”了几声,擦拭洞顶的动作不断加快。

我凝神向上看,只觉得那幅画的笔画似乎有渐渐膨胀的感觉,并且如水中涟漪一样不断地发生着弯弯曲曲的改变。一瞬间,我的头骤然天旋地转般胀痛起来,眼睛也针扎般的疼,禁不住大叫一声,向后连退四五步。

眼前的一切,变得像镜子里的世界,距离我越来越远。

这种奇怪的变化让我猛然吼叫起来,像是要把自己从噩梦里唤醒。陡然间,我明白哪里不对了?是空间、空间——空间距离在不知不觉拉长,无论是我跟藤迦、谷野之间的,还是我们与操纵钢炮的四个特种兵之间的,距离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拉长……

换句话说,有什么力量使得隧道的长度慢慢拉长了数倍,但比例不变,所以我们只感觉到距离的纵深感在加剧,却一时半会儿无法察觉。

“谷野先生,谷野先生——”我大声叫着。

谷野的手向那幅画伸过去,在我眼里,他的动作变得迟缓而呆滞。这种奇异的景象,颇似在水族馆里隔着强化玻璃看水里的驯鲨员表演,任何一个动作都因为水的阻力作用而变得慢半拍。

猛然间,我发现洞顶那渐渐模糊的怪物活动起来,两只牛角向藤迦的身体俯冲,马头部分也张开血盆大口——

整幅画的面积大约有中号洗衣盆那么大,一旦那动物复活,肯定会伤及藤迦。

我突然前冲,双手伸向那特种兵胸前的轻机枪,像是做了一个标准的俯冲跳水动作般。实际在我的感觉中,自己的双手真的产生了“劈波斩浪”的感觉,仿佛就是真的跳入了一大片看不见的静止的水中。

于是,我的动作也被那水波阻挡住,变得迟缓而古怪,但我的意识无比清醒,双臂左右分开,像划水一样,在纵跃的动作里,突破五米远的距离,摸到了枪柄,同时扭动枪口向上,来不及瞄准,已经嗒嗒嗒地射出了一串子弹。

枪口冒出一阵灿烂的火花,子弹全部是贴着那特种兵的鼻尖飞出去的,射在那幅画上。意料之中,那些子弹如泥牛入海般钻入不锈钢护筒,射入遥远的虚空中去了,就跟我上次射中石碑一样。幸好,子弹阻止了怪画的继续变形,它又重新静止下来。

“风,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谷野第一个反应过来,恶狠狠地训斥着。

他的脸色、动作、表情全部恢复原状,又成了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日本盗墓专家,并且同时指着洞顶的那幅画叫着:“这种世上绝无仅有的怪画,有可能将埃及人类的历史再上推几千年甚至几万年,考古价值无可估量。你这蠢……”

他直着脖子把那个“猪”字咽回去,脸涨得通红,伸出左手,细细地抚摸着那些古拙更古怪的笔画。

我慢慢站直身子,在那特种兵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冷笑着:“不好意思朋友,受惊了!”

射击留下的硝烟还没飘散,现场所有的人都发现了隧道深处的异样,并且我身前的特种兵已经叫起来:“天哪,他们、他们走了那么远……那么远?”他一边叫,一边扭过脸对着肩膀上扣着的强力步话机呼叫着:“雅克、雅克,情况有变化,请回话,请回话……”

没有回音,隧道里只有他声嘶力竭的回声在飘荡着。

这种通话设备,直线通讯距离可以达到五公里,是伊拉克战场上美军的最主要通讯工具之一。整个隧道的长度才不到五百米,完全能听得到,我知道,事情肯定是起了怪异的变化,并且目测那四个特种兵前进的方向,感觉已经拉开了接近一公里的距离,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他们的背影。

“望远镜,给我望远镜——”谷野大叫,不巧,所有的人都以为在隧道里属于近距离作战,根本没准备望远镜。

谷野跳下来,命令那特种兵:“快去,追上他们,回头,先撤回来!”

这个命令本身没什么错误,那特种兵一边继续向步话机吼叫着,一边拔腿向前飞奔。

我捏着下巴,紧张地看着他的双腿,暂时来看并无异样,这个特种兵的奔跑速度非常正常,而且保持着随时备战姿势,双手平端轻机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藤迦从高处俯望着我,大眼睛熠熠生寒。

我知道,她在怪我盲目开枪,不便明说罢了。

“我觉得这壁画有些古怪,咱们最好撤出去,否则只怕——”我的话没说完,就给藤迦的冷哼声打断了:“中国人,没胆量,胆小如鼠!”

听了她这几句流利的中文,我蓦地仰天大笑,同时向来路上张望。这种情形下,保持顺畅的逃跑路线是最重要的,但在笔直的隧道里,因为有强烈的灯光照射,视线迷离,根本无法确定退路有没有发生奇异的变化。

“藤迦小姐,难道你没发觉刚才的壁画有些变化吗?”

“哈哈哈哈……”藤迦狂妄地大笑起来,用尖细的食指指着我,“风,你不会连西方盛行的立体画派都不知道吧?这不过是添加了某种立体元素的绘画手法,在某个角度下会产生呼之欲出的立体效果,哼!”

她仰着脸,继续用手帕擦着洞顶的画。

我再孤陋寡闻,也不至于没见过立体画派的作品,但这是在大沙漠的地下隧道里,哪个艺术家有闲心在洞顶画这东西出来?

谷野就站在我身边,沉思着望着隧道深处,忽然问:“风,刚刚你发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开枪?”

我一下子记起自己在半夜里听到古怪鼓声时的情况,莫非——连这些古怪的变化,也是只有我自己能看到,而别人一无所知?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波荡的心情平静下来,指着那奔跑中的特种兵:“看,他的脚步频率是不是正在减慢?”不出我所料,那人的脚步正在以“慢动作”的频率向前奔跑,远远地看上去,像是滑稽的月球漫步一样。

谷野看了几眼,摇摇头:“风,你的话越来越古怪了,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彻底明白了,在土裂汗金字塔附近,只有我的视觉和听觉发生了变化,其他人根本一无所知。那么,这是为什么?难道是金字塔内的某些神秘射线所致?

巨大的变化,猝然在我低头沉思的一刹那里发生了,我听见谷野跟那做人梯承载着藤迦的特种兵同时大叫:“啊、啊、啊,那是什么……”

隧道深处,猛地出现了一条红色的地毯,不是地毯,而是像地毯一样的柔软的带子,从最深处一下子席卷出来。我第一眼看到那东西的感觉,觉得它像是京剧里小旦演员的水袖一样,呼啦一声抖出来,然后手腕一翻,水袖又回去了。

那红的奇异的“水袖”向这边袭来的速度极快,不到一秒钟时间,已经把钢炮连同五个特种兵全部卷住,并且以一种汹涌磅礴之势,继续向前卷来。

嗒嗒嗒、嗒嗒嗒——

特种兵胸前的轻机枪骤然吼叫起来,半梭子弹射出去,弹壳叮叮当当在地面上乱跳。

人类制造出来的这种杀伤性武器似乎只对同类有效,在这血红色的“水袖”面前毫无作用。

谷野大惊失色地叫:“舌头!怪兽的舌头,那就是怪兽的舌头!”

轻机枪继续吼叫着,枪声震耳欲聋。水袖退了回去,来得快收得更快,隧道深处马上恢复了惊人的平静。不过,原先在上面前进的人和钢炮,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

谷野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似乎唯有如此才不会让自己失声狂叫。

特种兵额头上冷汗淋漓,看着脚下满地的弹壳,嘴巴一直大张成“O”形。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惊险的体验:如果那红的水袖真的是怪兽的舌头,那么所有的人就都是被怪兽吞掉了!

我想笑,但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住了,根本堆不起半点笑容。

此时,藤迦小姐才垂下头,看着脚下喝问:“又发生了什么?”

我们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谁都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刚才的一幕,若非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相信。

“一个、一个怪兽,把、把前面的人都……吞……吃了……”特种兵艰难地咽着唾沫,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句话。他的手指僵硬地从扳机上挪开,看来头脑还算清醒,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无意中走火。

我仰面向上,僵硬的颈骨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也就在此时,我看到了那幅画的第二次变化,那牛马怪物张开大嘴,一下子咬住了藤迦举着的手。怪物背后,蓦地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柱,笔直向上射出去。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根本来不及判断那是幻觉还是现实,已经弓腰向前一扑,横着撞在特种兵的腰间,把他撞得跌出两米多远。人梯倒下,按理说上面的人该扑通一声掉下来才对,但现在藤迦的手臂已经被怪兽咬住,竟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我的身子也同时扑倒在地,借势抓住那支轻机枪,用力一拽,嘎巴一声,轻机枪的吊带被我拉断。我在地上打了个滚,使了一招“乌龙绞柱”的功夫,闪电般跳起来,枪口一顺,指向牛马怪物的脑门,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事实上,我已经把它当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嗒嗒嗒嗒嗒嗒,六发子弹射出去之后,不待弹壳坠地,我已经抓住藤迦的右腿,发力向下一扯。还好,那怪兽的力气比我想象的要小,我只感受到很小的一点儿阻力,就把藤迦拉了下来,跌在特种兵身边。

我的手指一直压在扳机上,准星仍旧对准牛马怪物的头顶。

我想这怪物该不会给我换弹夹的时间差,所以还是稍微保留点子弹的好。

一连串动作下来,藤迦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子一着地便鲤鱼打挺,啪地跳了起来,身手极为高明。

结果,怪物并没有进一步发动袭击,而是慢慢退了回去,再次变成洞顶的怪画。不过,不锈钢护筒的顶上,已经出现了盘子大小的圆形光柱,一道暖洋洋的光投射进来,照在脚下一堆凌乱的黄铜弹壳上。

画仍然是画,只是多了个洞。等到我们四个人全部回过神来,藤迦缓缓走到那光柱下,仰面向上看,神色一下子古怪到了极点。

“有什么?洞里有什么?”除了恐怖之极的特种兵,我们三个现在同时站在光柱里。那光柱浑圆而通透,但我们的视线渐渐适应了强光之后,发现通过这个圆洞,可以看到一大片蔚蓝色的背景和一个遥远的金色的火球。

谷野也深吸了一口气,舔舔嘴唇,低声咕哝着:“风,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看到的是什么?”

惊变之后,他的高傲冷漠彻底被敲碎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

其实很简单,我们通过这洞口看到的,跟所有地球人能够看到的一样,那是蓝天和太阳,地球人赖以生存的一颗最伟大的星球。

谷野从口袋里摸索着香烟,叼上一根,颤抖着摸出打火机点着,大声地吸了一口,再狠狠咽进肚子里。

隧道里突然有了男人低低的抽泣声,是那唯一幸存的特种兵,坐在地上,后背倚着洞壁,垂着头像个颓丧的女人一样哀哀哭泣着。他的腰间虽然还有另外的战斗武器,但他的斗志已经被彻底消灭干净了。

隧道深处很静,那条被谷野称为“怪兽的舌头”的血红色水袖,并没有再次出现骚扰我们。

藤迦用力在地上跺了跺脚,冷笑着:“很好,很精彩!真的很精彩!”目光灼灼,在我们三个男人脸上依次扫过,满是鄙夷。阳光在她的鼻翼两侧打出美丽的暗影,看上去娇媚艳丽但又杀气腾腾。

刚刚是我救了她,但我并不希望得到什么感谢的话。那一幕的震撼像一针强心剂,让我的大脑空前高速地运转着:“到底是什么力量能在一瞬间打通这个直径接近半米的通道,并且不用护筒支撑就能阻挡住沙粒倒塌下来?”

自然界的种种神秘怪异,记录在案的超过几千万件,但那些都是在前人的典籍里,或者道听途说,或者胡编乱造痴人说梦,都不足以令人信服。这一件呢?如果有摄像设备记录下来发在报纸或者互联网上,绝对的惊天猛料,足令全世界的探险者们疯狂。

可惜,我们手里什么工具都没有,无论是摄像机还是数码相机。

“我们……我们先撤出去?”谷野的后背开始佝偻下来,眼神迷惘。

我指着那壁画,认真地向着藤迦:“那壁画肯定有古怪,需要把它临摹下来拿出去研究。咱们今天的行动最好到此为止!”

不管藤迦如何回答,我已经做了自身的决定,而且丝毫不会被别人的言论所左右。

没想到,藤迦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居然默默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取出铅笔和记事本,迅速在纸上勾勒出那幅画的轮廓。当那牛马的形象被同比例缩小落在纸上时,我感觉它的样子开始变得眼熟。众所周知,由于人的眼球结构自身的缺陷,仰视、俯视同一幅画的时候,在视网膜上构成的图像是完全不同的。

我习惯性地咬了咬铅笔头,把这个疑惑先留在心底。这个地方不宜久留,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那特种兵几乎是被我硬拖起来后撤的,在巨大的恐怖惊骇面前,他已经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下身几近瘫痪。由此可知,这些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杀人如麻的战争机器,在未知的神秘力量面前,随时都可能彻底崩溃。

我在心底里暗暗嘲笑谷野:“雇用这么多特种兵回来,只是装装样子,真正到了用人之时,用谁都不如靠自己。”不知不觉,我开始无意识地引用手术刀的名言,可见他在我的人生成长历程里,对我的影响力深远巨大。

井口四周的人并没有散去,等我们四个恍如隔世般逃出井口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难怪他们如此反应,刚刚下井前,每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带着天下无敌的勇气。现在倒好,灰溜溜地像斗败了的公鸡,特别是那个瘫软在我脚边的特种兵,更令大家惊讶得目瞪口呆。

我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心神俱疲,只想闭目养神,让自己饱经忧患的心脏得以将养。

这种情况下,我几乎忘记了营地里还有苏伦这个人,所以当她神奇地在我眼前出现时,我的思想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风哥哥,井下情况如何?”她笑着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床前。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也有点儿脏,似乎刚从沙漠里钻出来,精神并不饱满。

我眨着眼睛思考了半分钟,忽地坐起来,从桌子上扯了一张信笺,飞速画了一个简易的地标图,在预想中隧道圆柱孔洞的出口位置,用力打了个叉:“这里!苏伦,快去这里看看,有一个直径在三十厘米的洞口,一直通到地下隧道里。快去看看,记得拍照,如果找到了,赶紧通知营地里的所有人!”

我的手下笔太重,最后那个叉把信笺都捅破,铅笔尖撞在桌面上,喀吧一声断掉了。

我的话虽然语无伦次,但苏伦已经听懂,接过信笺,毫不停顿地向外走。